暮色四合，官道旁的驿站灯火通明。
萧辰推开雕花木窗，夜风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层叠的山峦在暮霭中化作墨色剪影，仿佛蛰伏的巨兽。
“明日午前便能抵达黑风岭。”姬明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过了那道隘口，便是京畿地界。”
她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的骑装，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少了几分皇室贵气，倒像是哪个宗门下山游历的女弟子。唯有腰间那枚麒麟玉佩隐隐流转光华，昭示着不凡身份。
萧辰转身，见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显然心事重重。自三日前收到那只淬毒的信鸽传来的密信，这位总是从容优雅的七公主眉间便添了一道折痕。
“担心陛下？”他问得直接。
姬明月指尖一颤，茶水漾出几滴。她放下茶盏，苦笑道：“父皇昏迷前最后一道旨意是命我速归，可如今三哥监国，京畿防务皆由他把持…那些追杀我们的刺客，用的竟是军制破罡弩。”
话到此处，她忽然抬头，目光如雪亮锋刃：“萧公子，这一路你数次救我于危难，明月还未曾郑重道谢。”说着竟起身敛衽一礼。
萧辰负手未避，受了她这一礼。他看得分明，这女子柔婉表象下自有铮铮傲骨，此刻施礼不仅是谢恩，更是将两人绑上同一条船。
“公主不必多礼。”他语气平淡，“各取所需而已。”
姬明月重新落座，窗外恰好传来驿丞呵斥仆役的声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她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半掌大的玄铁令牌，表面蚀刻着浴火凤凰图腾，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
“此物从我出生便戴在身上，”她指尖轻抚过令牌边缘，“母妃去得早，只说是海外仙宗的信物，关乎我的性命。”
萧辰目光微凝。他自然认得这是九天玄凰宗的传承令，非嫡传弟子不可得。前世他踏破虚空时，那位惊才绝艳的玄凰宗主已然陨落，宗门分崩离析…没想到这一世，竟在此处得见故人遗物。
“三日前我寒毒发作，公子以纯阳真气为我疏导时，”姬明月声音渐低，“这令牌曾发烫示警。”
萧辰想起那夜破庙中，掌心触及她后背时骤然涌起的灼热感应，以及那一闪而逝的凤凰虚影…果然不是错觉。
“公主可知九天玄凰体？”他忽然问。
姬明月骤然抬头，眼中闪过骇然：“你…”
“每逢月晦之夜，经脉如坠冰窟，需以至阳之气疏导。但治标不治本，随着修为精进，寒毒反噬会一次烈过一次。”萧辰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若不能在二十年岁前炼化本源，必会血脉冻结而亡。”
咔嚓一声，姬明月手中的茶盏裂开细纹。她脸色白得厉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本朝…不，这是我身上最大的秘密，你从何得知？”
萧辰不答，只看向她腰间玉佩：“那麒麟佩是陛下所赐？可否一观。”
姬明月下意识按住玉佩，迟疑片刻还是解下递过。萧辰指尖划过玉佩上那道不易察觉的裂痕，一缕极细微的幽冥气息自裂缝中渗出，竟与他神识海中的玄帝本源隐隐相斥。
“此物并非护身符，而是锁魂钉。”他语出惊人，“有人以血脉为引，将咒术种在此佩中。佩戴愈久，与施咒者联系愈深。”
他并指如刀，忽然在玉佩上一划！姬明月惊呼未出口，却见那道裂缝中飘出一缕黑气，竟在空气中凝成一张扭曲的鬼面，发出无声嘶吼后消散无形。
“幽冥血咒…”萧辰眼底结起寒霜，“好狠毒的手段。”
姬明月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茶盏。温水洇湿了裙裾，她却浑然未觉，只死死盯着桌上渐渐褪去黑色的玉佩，声音发颤：“这是父皇去年寿辰时亲手所赐…他说能温养我的玄凰体…”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她显然想到了什么，身子晃了晃，扶住桌沿才站稳。
窗外忽起大风，吹得窗棂砰砰作响。远处传来隐约雷声，一场夜雨将至。
萧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陛下昏迷前，可曾有过异常？”
姬明月用力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年前，父皇开始嗜睡，太医说是操劳过度。后来三哥荐了位海外方士入宫炼丹…”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那人额角有一处火焰形青疤！”
“幽冥殿左使，鬼手丹王墨炎。”萧辰淡淡道，“最擅长以丹药操控人心。”
话音未落，他忽然转头望向房门。几乎同时，姬明月也警觉地按住剑柄——走廊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笃笃两下敲门声，驿丞谄媚的声音响起：“贵人安歇了吗？小人送了暖胃的姜茶来。”
萧辰与姬明月对视一眼。方才他们检查过，这层厢房只住了他们两人，驿丞此时献殷勤未免蹊跷。
“不必…”姬明月刚开口，却被萧辰抬手止住。
他无声走到门边，指尖凝起一点微光按在门栓上，这才淡淡道：“进来。”
门吱呀推开，胖驿丞端着托盘躬身进来，还未抬头便感觉颈后一凉，整个人僵在原地。萧辰并指点在他脊椎某处，声音冷澈：“茶里添了迷魂散，谁指使的？”
驿丞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打颤：“是、是上午路过的那位官爷…说若是见到佩麒麟玉佩的姑娘，就设法留到明日辰时…”
姬明月眼神一厉：“哪里的官爷？”
“穿、穿的是禁军服饰，腰牌上是云鹰卫…”驿丞冷汗涔涔，“小的不敢不从啊！”
萧辰指尖微动，驿丞眼皮一翻软倒在地。他探手在对方怀中一摸，取出一枚铜钱大小的墨玉符，上面刻着幽冥殿独有的三头蛇印记。
“云鹰卫是三皇子亲卫。”姬明月语气沉冷，“他们竟与幽冥殿勾结至此！”
萧辰捏碎玉符，眸光扫过窗外：“看来我们耽搁太久，有人等不及了。”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一道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远处山道上疾驰而来的黑影——大约二十骑，清一色玄甲弯刀，马蹄裹着布帛，在雷声中悄无声息地逼近驿站。
“是幽冥殿的黑煞骑。”姬明月锵啷拔出长剑，雪亮剑光映亮她冷冽的眉眼，“公子先走，我断后。”
萧辰却忽然按住她执剑的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让她微微一颤。
“不必。”他语气依旧平静，目光却落在桌案那盏将熄的油灯上，“公主想不想看场火雨？”
不等她回答，萧辰屈指一弹，灯焰猛地蹿高三分。他袖中飞出数道黄符，无风自燃成碧色火焰，竟穿透窗纸朝暴雨中射去！
下一瞬，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吞没了雷声。驿站外腾起数丈高的火浪，暴雨非但不能浇灭，反让那碧火燃得越发猖狂。人马惨嚎声穿透雨幕，又很快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掩盖。
姬明月怔怔望着窗外地狱般的景象，又回头看向身边负手而立的青衣男子。跳跃的火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影，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无悲无喜。
“这是…玄火符？”她想起古籍中记载的失传秘法，“可玄火遇水即灭，怎会…”
“寻常玄火自然怕雨。”萧辰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枚赤色晶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齑粉，“掺了离火精魄便是了。”
姬明月瞳孔骤缩。离火精魄是炼制神器的至宝，指甲盖大小便价值连城，这人竟随手用来烧杂兵？
爆炸声渐渐歇止，窗外只剩暴雨浇在焦炭上的滋滋声。萧辰推开窗，潮湿的风带着焦糊气味涌进来，远处山道上散落着零星碧火，像开在黄泉路旁的妖花。
“黑煞骑只是试探。”他转身看向姬明月，目光落在她紧握的玄铁令牌上，“越近皇城，这样的麻烦只会越多。公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姬明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掌心令牌，那凤凰图腾在黑暗中隐隐发烫，仿佛活过来一般。她想起昏迷不醒的父皇，想起皇兄额角那道火焰形青疤，想起这一路无数明枪暗箭…
她忽然将令牌重重拍在桌上！
“萧公子。”她抬起头，眼底像烧着两簇火，亮得惊人，“若你能助我铲奸逆、救父皇，待事了之后，我以九天玄凰宗秘藏为谢！”
雷声轰隆滚过天际，电光将她侧脸照得雪亮。窗外暴雨如倾，却盖不过她字字铿锵：
“——其中必有公子想要的答案。”
萧辰眸光微动。前世玄凰宗秘藏随宗主陨落不知所踪，没想到应在此处…他看向女子倔强灼灼的眼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曾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望向他。
那时他是横压一世的玄帝，而那人是…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溶在雨声里，像一声叹息。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