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包着皮革的门,在杜铭身后“噗”的一声合上了。
这不是监狱的铁门,没有“哐当”的巨响。它关上的声音沉闷,吸走了所有的回音。
杜铭被带进了一个地图上不存在的坐标。
这里是海东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廉政教育基地”,它藏身于市郊的一片茂密树林后,没有挂牌,灰色的建筑群看上去像一个疗养院。
车是直接开进地下车库的。杜铭被田福钊的人一左一右“护送”着走进一部专用电梯。全程没有任何人与他有眼神交流。
他被带到一个房间,进行“入驻”程序。
“杜铭同志。”一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对他宣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你将被执行‘留置’。现在请你配合我们进行安全检查。”
他被要求换上了一套特制的、没有任何金属和硬质塑料的“家居服”,柔软,灰色,没有拉链,只有布制的纽扣。
他的皮带被抽走了。
他的鞋子被换成了一双圆头的、柔软的布鞋,鞋带也被抽走了。
“杜铭同志,你的所有私人物品,我们将替你代为保管,在你离开时归还。”
他被带过一道安检门,最后两名但体格精悍的“陪护”人员,一左一右将他“请”进了他的房间。
这就是他的“战场”。
房间不大,约莫十五平米。
第一眼是压倒性的、令人窒息的“柔软”。
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被一层厚厚的、蓝色皮革软包覆盖。天花板的吊灯,被一块磨砂的亚克力板罩住,光线从里面透出,明亮却毫无温度。
地板同样是蓝色的防滑塑胶。
所有的桌椅床架都是木质的,但每一个棱角,每一个边缘,都被打磨成了圆弧形,并且同样用皮革进行了“软包”。
床垫很厚但很硬,上面是白色的床单。
卫生间在房间的一角,没有门,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磨砂玻璃隔断。里面的马桶是塑料的,水龙头是感应式的,开关也是软质的按钮。
这个房间里,找不到任何一个“尖锐”的角,找不到任何一件“坚硬”的物品。
这是一个“安全”的房间。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用任何物理方式伤害自己的房间。
但这种极致的“安全”,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残忍”。它剥夺了一个人最后的,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反抗”——自我了结的权利。
它在用环境告诉你:在这里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开口”。
两名“陪护”一言不发地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坐下。他们将24小时轮班全程“监护”。
他们不参与审讯。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保证杜铭同志的安全”。
杜铭吃饭,他们看着。杜铭睡觉,他们看着。杜铭上厕所,他们也看着。
天花板上的灯,二十四小时长明,没有黑夜。
杜铭缓缓地在床沿坐下。床垫“噗”地陷下去一块。
他闭上眼睛。
“祁成涛,”他在心里默念,“你到哪了?”
第一天。
杜铭被带到了“谈话室”。
这里同样是“软包”,但色调更冷。一张“软包”的桌子,将房间一分为二。
他坐在“被谈话人”的椅子上,那椅子比普通的椅子略低,椅背笔直,让人无法放松。
“吱嘎——”
门开了。田福钊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件白衬衫,只带了一个年轻的,负责记录的纪委干部。
他像一个儒雅的学者,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
“杜铭同志。”田福钊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看他,而是先仔细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片。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杜铭没有回答。
他平静地看着田福钊。他的战术很简单:在祁成涛的“信号”传来之前,他是一个“哑巴”,一个“聋子”。
田福钊仿佛也不在意。他拧开保温杯,一股枸杞和红枣的香气飘了出来。
“杜铭同志,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有抵触情绪。这很正常。”
田福钊的声音温和,且充满了“理解”。
“你要首先明确一点。我们纪委,不是‘司法机关’。我今天坐在这里,不是‘审判’你,而是‘挽救’你。”
他顿了顿,喝了口水,开始了他的“手术”。
“组织上培养一个正厅级干部,不容易。东州市的发展,组织上也看在眼里。你是有能力的。”
“但是,能力不能取代‘品行’。‘政绩’不能掩盖‘错误’。”
田福钊的语气,开始转折。
“杜铭同志,我们谈谈‘丰昌纺织厂’那块地。”
他顿了顿,将目光锁定在杜铭的脸上,试图捕捉哪怕最细微的肌肉抽动。
“你为什么‘阳奉阴违’?你作为东州市的市长,为什么在执行省委决议时,‘搞变通’、‘打折扣’?”
“你在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
这个问题是陷阱。它预设了“有小动作”这一前提。
杜铭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自己那双圆头的、没有鞋带的布鞋。
田福钊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沉默”。
他从那个深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啪。”
他将文件推到了杜铭面前。动作不重,但在“软包”的房间里,这声轻微的“拍击”,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东州市国土局的内部会议纪要。”
杜铭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抬起,落在了那份文件上。
那确实是他的字迹。
田福钊在等。
他在等杜铭的“反应”。
是“震惊”?是“慌乱”?是“辩解”?
然而,杜铭的反应,让田福钊的“手术刀”,第一次感觉到了“阻碍”。
杜铭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两个字。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跳一下。
他仿佛在欣赏一幅“书法作品”。
欣赏完毕,他又将目光,移回到了自己的鞋尖。
他依旧一言不发。
田福钊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是他进入这间“谈话室”以来,第一个“情绪波动”。
“杜铭同志。”
他的声音冷了一度。
“‘沉默’,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现在是‘被审查对象’。你要搞清楚你的‘身份’。你不再是‘东州市长’,你是一个需要向‘组织’坦白问题的‘同志’。”
“你有义务,向组织坦白你的问题。”
田福钊的“手术刀”,开始改变“角度”。
“组织,需要知道你的‘动机’。”
田福钊的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营造出一种“压迫感”。
“你是不是,觉得沙书记的决策,是错的?你是不是,觉得你比省委更高明?你是不是‘煽动’丰昌那几千名工人,给你自己捞取‘政治资本’?”
“你是在‘对抗组织’。你是在东州市,搞你杜铭的‘独立王国’!”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
田福钊死死地盯住杜铭。
只要他开口,他的“沉默”金身,就“破”了。
“手术”,就可以正式开始。
房间里,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死寂。
只有记录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在记录:“被谈话人杜铭,对以上问题,保持沉默。”
杜铭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了田福钊的眼镜,直视着他的“灵魂”。
杜铭的嘴唇干裂起皮。
他笑了。
那是一个,极度疲惫却又极度“轻蔑”的笑。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这种“笑”,给出了他的“回答”。
田福钊的“手术刀”,在杜铭的“沉默”面前,彻底失效了。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心理切割术”,对眼前这个人,毫无用处。
他不是“石佛”。他是一块“海绵”。
他吸收了你所有的“重击”,然后,用“沉默”,化解了一切。
田福钊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知道,对付这种“硬骨头”他那套“文明”的“外科手术”,已经不够了。
他需要更“原始”的“手段”。
他需要侯亮那样的“屠夫”。
“好。”
田福钊站起身。
“杜铭同志。‘对抗审查’,本身就是‘错上加错’,组织给过你‘机会’了。你没有珍惜。”
“你好好想想。”
他转身,走出了“谈话室”。
“软包”的门,在他身后“噗”的一声,沉闷地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杜铭,和那盏24小时长明的,刺眼的白光。
杜铭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第一天”守住了。
回到“软包”的房间,午餐是米饭,炒青菜,一个去了骨的鸡腿。餐具是软塑料的勺子。
杜铭吃得干干净净。
他需要体力。
“陪护”在记录本上写着:10点15分,谈话结束。11点30分,午餐。食欲正常,情绪稳定。
第二天。凌晨三点。
杜铭刚在刺眼的灯光下进入浅层睡眠,就被“陪护”叫醒。
“杜铭同志,请醒醒。”
“杜铭同志,请醒醒。”
他被带到了“谈话室”。
连续24小时的灯光,和故意的睡眠剥夺,开始摧毁他的意志。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吱嘎——噗。”
门被粗暴地推开,又沉闷地关上。
一股浓烈的烟味,冲散了“软包”房间里那股特有的、皮革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侯亮来了。
他“砰”的一声,把一个不锈钢水杯砸在桌子上。
“软包”的桌子,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
这让侯亮的“登场”,显得有些滑稽。
“姓杜的!还装!?”
侯亮拉开椅子,反着骑在上面,用他那双充满“表演欲”的眼睛,死死瞪着杜铭。
“你以为这是哪?你那市长办公室?你他妈现在就是个‘阶下囚’!”
田福钊的“手术刀”失效了。
沙立春放出了他的“屠夫”。
“田书记跟你讲‘规矩’,讲‘同志情分’。我侯亮不讲这个!”
他凑了过来,“我这儿只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问你!‘丰昌’那帮工人,是不是你‘煽动’的?!”
侯亮的声音,在“软包”的房间里,被吸收变得沉闷,却更加刺耳。
他像一只被困在棉花包里的疯狗。
杜铭缓缓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亢奋和急于“立功”而扭曲的脸。
他看清了。
看清了沙立春的“底牌”。
侯亮的“狂吠”恰恰证明了他们的“心虚”
他们怕了。
杜铭的嘴角,微微上翘。
那是一个,极度疲惫,却又极度“轻蔑”的笑。
然后,他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草包。”
侯亮愣住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你他妈...说什么?!”
杜铭又闭上了眼睛。
那副“怜悯”的、无视的姿态,彻底引爆了侯亮。
“我操你妈的杜铭!你还敢瞧不起我?!”
侯亮“呼”地一下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把揪住了杜铭那身“软制”的家居服领口。
“你信不信我他妈今天就‘办’了你?!我让你‘意外死亡’!我让你‘心肌梗塞’!”
他高高地扬起了巴掌——
“住手!”
门被猛地推开。
田福钊冲了进来,脸色铁青,比杜铭还要苍白。
“侯亮!你疯了?!谁让你动手的?!”田福钊的声音,尖利,且带着“恐惧”。
“田书记!这小子不开口!他看不起我!我...!”
“我告诉你,侯亮!”田福钊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怒吼:“这里是‘留置点’!每一间房,都有‘同步录音录像’!你是要害死我,还是害死沙书记?!”
“规矩!”田福钊的胸膛剧烈起伏,“现在,‘规矩’是我们的‘催命符’!你敢在这里‘用手段’,中央督导组一来,我们全他妈得进去!!”
侯亮瞬间清醒了。
他眼中的“疯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后怕”。
他怨毒地瞪了杜铭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怪物”,然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谈话室”里,只剩下了田福钊和杜铭。
田福钊扶了扶眼,他看着杜铭,那个依旧闭着眼睛,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石佛”。
“杜铭。”田福钊的声音不再温和。
“你不要得意。”
田福钊的身体,向前倾斜。
“你以为沙书记没有别的牌吗?”
“你以为你的‘沉默’真的有用吗?”
“给你最后24小时。明天这个时候,我希望看到的,是你的‘悔过书’。”
第七十二小时。
杜铭已经到了生理和心理的极限。
他三天没有合眼。
刺眼的灯光,让他的视网膜都在刺痛。
“软包”的墙壁,让他产生了“被活埋”的错觉。
他的胡茬,青黑扎人。他的嘴唇,干裂起皮。
但他依旧一字未招。
他像一尊即将风化,但仍未倒塌的“雕像”。
“谈话室”的门,第三次打开。
这一次,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田福钊和侯亮,像两个“侍从”,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分立两侧。
一个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
海东省省委书记沙立春。
沙立春的脸色阴沉如水。
他没有看杜铭,而是先环视了一下这间“软包”的“谈话室”。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
然后,他拉开椅子,在杜铭的对面坐下。
“砰。”
他将一个密封的“证据袋”,扔在了桌子上。
“杜铭。”沙立春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绝对威压。
“三天了。”
“你很硬气。”
杜铭没有力气再“表演”沉默。
他缓缓地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直视着沙立春。
这是“王”与“王”的对决。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沙立春的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看看这个。”
他撕开了“证据袋”的封条。
从里面,倒出了一堆东西。
杜铭的瞳孔,猛然一缩。
手机、U盘、祁成涛的“身份证”。
“祁成涛很能跑。”沙立春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但是他太‘天真’了。”
“他以为他能‘告御状’。”
沙立春将那张“身份证”,推到了杜铭的面前。
“你的‘王牌’,你的‘核武器’,现在是我的了。”
沙立春,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
“杜铭,你输了。”
“彻彻底底。”
杜铭死死地盯着那些“证物”。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停止了跳动。
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赌输了?
祁成涛在北京失手了?那些他们辛苦搜集到的,足以致命的“材料”,反过来落到了沙立春的手里?
“不...不...”
杜铭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大脑,在窒息般的恐慌中疯狂地运转,试图寻找一丝生机。
沙立春,如同一只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毒蛇,惬意地靠在椅背上。
他等了太久了。他太想看到杜铭这张故作镇定的脸,是如何崩溃的。
“你想说什么?” 沙立春轻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祁成涛已经完了。杜铭,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杜铭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从那些“证物”上,缓缓移开,抬起,像两把生锈的刀,扎向沙立春的脸。
他依旧呼吸困难,但那双充血的眼睛里,一丝光亮正在重新聚集。
“不!不对!”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混沌!
如果...如果祁成涛真的被抓了...
如果...那些能把天都捅破的“材料”真的在他手里了...
杜铭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想通了某个关窍后,抑制不住的亢奋!
“如果你真的...拿到了...‘全部’...”
杜铭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今天...根本不会来见我!”
“砰!”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沙立春脸上那猫戏老鼠的笑容,瞬间僵住。
“你...!”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丝被看穿的慌乱,一闪而逝。
“你根本什么都没拿到!” 杜铭看准了那丝慌乱,猛地直起上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起了反扑!
“你沙立春!什么都不知道!” 杜铭的声音陡然拔高,尽管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你只知道祁成涛去了北京!你根本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们掌握了什么!”
“你,怕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沙立春的心上。
“放肆!!!”
沙立春被彻底激怒了!
“你,怕了!” 这句话,击碎了他所有的“城府”,撕下了他所有的“威严”!
是的,他怕了!
他怕得要死!他不知道杜铭和祁成涛到底掌握了什么,掌握到了什么程度!他有太多的黑料,任何一件,都足以把他彻底拉下马,摔得粉身碎骨!
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诈杜铭!他想从杜铭的反应里,看出底牌!
可现在,底牌没诈出来,自己反被这个小子看穿了!
羞耻、恐惧、和被冒犯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杜铭!你找死!!”
沙立春猛地站起,一把抓起桌上那只塑料水杯,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杜铭的头!
田福钊吓得魂飞魄散!
“沙书记!不可!”
“沙书记!冷静!有...有监控!”
沙立春,已经疯了!
他要的不是“口供”!他要的是“泄愤”!
审讯室里的气氛,在这一刻,激烈到了“沸点”!
“咚!咚!咚!”
就在此时!
敲门声响了。
没有等里面的人回应,门就被推开了。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刚毅,眼神如鹰的中年人。
他穿着最普通的深色夹克,但身上那股气场,瞬间冻结了整个“谈话室”。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海东省的“一把手”,沙立春,正高举着水杯要“行凶”。
他径直走到了沙立春的面前。
“沙立春同志。”
他的声音,冰冷且“标准”。
沙立春像一尊被“点穴”的雕像,高举着水杯,僵在原地。
他认出了这个人。
去年,在北京开会时,站在“首长”身后的,就是这张脸。
中年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红头文件”。
“经党中央批准。”
“海东省委书记,沙立春同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
“我现在,代表‘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国家监察委员会第九纪检监察室’,向你宣布。”
“即日起对你实行‘留置’。”
“请你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