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这不是刘据第一次踏足这阴森之地，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储君，而是被冠以“诅咒君父”、“持械行凶”、“图谋不轨”等滔天罪名的阶下囚。诏狱最底层的“水”字狱，是专为关押最危险、最不可赦的重犯而设。深入地下，不见天日，墙壁冰冷滑腻，滴答的水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沉重的铁链锁住了刘据的手脚，将他固定在冰冷的石壁上。衣衫破碎，身上带着被拖拽时的淤青，虎口崩裂的伤口仍在渗血，但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石德先生倒下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那飞溅的鲜血，那悲怆的眼神，那无声的嘱托…每一次回想，都像一把钝刀在狠狠剜着他的心！先生用生命为他争取了时间，用死亡警醒了他最后的冲动！江充那张狞笑的脸，绣衣使者如狼似虎的刀光，太子宫被践踏的狼藉…所有的屈辱、愤怒、仇恨，如同毒火般在他胸中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啊——！！”他猛地仰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孤狼般的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赤红的双眼在黑暗中如同燃烧的炭火！他奋力挣扎，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在冰冷的石壁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恨！滔天的恨意！恨江充的阴毒！恨桑弘羊的推波助澜！恨…恨父皇的猜忌无情！更恨自己，为何如此无力！为何不能保护先生！为何会落入如此绝境！
泪水，混杂着脸上干涸的血迹和灰尘，无声地滑落。是为石德，也是为这荒谬而残酷的命运。他不是刘据！他是石玖！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他以为自己能用现代的知识和智慧，在这古老的汉宫杀出一条生路，改变那注定的悲剧！他改良农具，革新织机，治水赈灾，培植势力，甚至暗中支援前线…他以为自己在布局，在谋算！可到头来，在江充那柄淬毒的巫蛊之刀面前，在父皇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面前，他所有的努力，竟如此不堪一击！如同沙堡般被轻易摧毁！
“先生…我对不起你…”嘶哑的低语在死寂的牢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石德不仅是他的老师，更是他在这冰冷汉宫中，唯一能感受到如父般温暖的长者。这份痛失至亲的绝望，几乎将他击垮。
就在刘据沉浸在无边的悲愤与绝望中时，牢房外幽深的甬道尽头，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是狱卒那粗暴的皮靴声，而是一种带着特殊韵律和威压的步履。
刘据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昏暗摇曳的火光下，一个身影缓缓走近。明黄的龙袍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冕旒垂下的玉珠遮蔽了来者的面容，但那熟悉而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这狭小阴冷的牢笼。
汉武帝刘彻！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站在了牢房外。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上面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复杂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看着牢房里被铁链锁住、如同困兽般的儿子，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仇恨与绝望的赤红眼睛，看着他那满脸的血污与泪痕。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父子之间蔓延。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水滴声。
刘据死死咬着牙，没有行礼，没有呼喊。所有的委屈、辩解、愤怒，在见到父皇的那一刻，都化作了更深的屈辱和无声的控诉。那双赤红的眼睛，就是他的语言。
刘彻的目光，缓缓扫过刘据身上的伤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充满血丝、毫不退缩的眼睛上。他看到了愤怒，看到了仇恨，看到了悲痛…唯独，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悔意。这眼神，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头。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痛哭流涕、祈求宽恕的儿子，却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头被逼到绝境、充满了桀骜与怨毒的幼狼！
“你…”刘彻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恨朕？”
刘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别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却倔强地没有回答。恨？何止是恨！是怨！是怒！是不解！是心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刘彻的胸膛起伏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色。他缓缓抬起手，竟是从龙袍袖中，取出了一方洁白的丝帕。他俯下身，隔着冰冷的铁栅，伸进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试图去擦拭刘据脸上的血污和泪痕。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笨拙的温情举动，让刘据浑身剧震！他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向后一缩，铁链哗啦作响，避开了那只手。他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牢房外的父皇。那眼神中，充满了戒备、惊愕，还有一丝更深的委屈。
刘彻的手僵在半空中，丝帕上沾染了一丝暗红的血迹。他看着儿子那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眼神，看着他脸上那道自己擦拭未果的血痕，心头的某个角落，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这倔强的、充满恨意的眼神，竟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了那些被窦太后压制、屈辱隐忍的岁月…
“石德…”刘彻收回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是个忠臣。他为你而死，朕…知道。”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据心上！他知道！父皇知道先生是忠臣！知道先生是为他而死！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任由江充如此？！
“但你不该拔剑！”刘彻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冰冷和训斥，“更不该刺杀钦差！此乃大逆！形同谋反！你让朕…如何向天下交代？！”
“交代？”刘据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尖锐，带着不顾一切的悲愤，“父皇要交代？！那江充构陷儿臣！栽赃巫蛊！污蔑儿臣诅咒君父！带兵践踏东宫！当着儿臣的面，杀我恩师！父皇！这就是您给儿臣的交代吗？！石先生的血还未干！东宫的狼藉还未扫！江充这逆贼还在逍遥法外！父皇！您告诉儿臣！这交代，何在？！”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刘据的质问，如同惊雷，在阴森的诏狱中炸响！他不再隐忍，不再克制，将心中所有的冤屈、愤怒和不解，彻底爆发出来！
刘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帝王的尊严被儿子如此直白的顶撞和质问所冒犯！他眼中怒意翻腾，厉声喝道：“放肆！朕如何行事，还需向你交代？！巫蛊邪物，人证物证俱在！江充乃奉旨行事！石德之死，是意外！是尔等抗拒搜查所致！你持械行凶，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人证物证？”刘据惨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讥讽，“父皇！那巫蛊邪物，从安邑到东宫，哪一件不是江充这狗贼亲手‘发现’？哪一件不是他栽赃陷害？！他构陷田氏不成，便用此毒计！他就是要置儿臣于死地！父皇！您英明神武，难道真的…真的看不出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最后一句，带着绝望的呐喊。
“住口！”刘彻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冰冷的铁栅栏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中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痛苦交织。他何尝不知道江充的手段狠辣？何尝不知道其中疑点重重？但巫蛊，是他心中最深的恐惧！是动摇帝国根基的毒瘤！他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更何况，刘据近来的表现，太过耀眼，太过独立，隐隐已让他感到了威胁！他需要江充这把刀，来替他剪除可能存在的隐患，来敲打这个羽翼渐丰的太子！
“你…你太让朕失望了！”刘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疲惫，他指着刘据，手指微微发抖，“身为储君，不知自省！不念君恩！反而怨怼君父，听信谗言，结党营私！如今更犯下如此大逆！若非念在父子之情…”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你就在此好好反省！何时认罪伏法，何时再谈其他！”
说完，刘彻猛地转身，明黄的龙袍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带着沉重的帝王威压和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痛心，大步离去。脚步声在幽深的甬道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死寂里，只留下那方沾染了刘据血迹的丝帕，孤零零地飘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刘据看着父皇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地上那方刺目的白帕，眼中的赤红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和彻骨的冰冷。最后一丝微弱的、对父子亲情的奢望，也随着父皇的离去，彻底破灭了。父皇…终究选择了他的江山，他的威严，他的恐惧。而他刘据，成了那个可以被牺牲、被用来平息“巫蛊”风波的棋子。
“哈哈哈…”低沉而绝望的笑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在死寂的牢房中响起，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石玖啊石玖，你还妄想改变历史？在这冰冷的帝王家，亲情不过是权力的点缀，真相不过是利益的筹码！你…太天真了！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牢房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蚊蚋的声音，借着远处水滴声的掩护，悄然响起：
“殿下…殿下…”
刘据猛地止住笑声，警惕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穿着肮脏狱卒服饰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牢房外侧的阴影，正小心翼翼地靠近铁栅栏。是陈平！他竟然混进了诏狱！
“陈平？！”刘据压低声音，又惊又急，“你怎么进来的？！太危险了！”
“殿下放心，田先生使了重金，买通了一个管饭食的狱卒，只此一次！”陈平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时间不多！殿下，石先生…石先生临终前…”他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强忍悲痛，语速飞快，“他怀里…藏着田先生的暗账竹簪！卑职…卑职趁乱拿到了！”
刘据的心猛地一跳！暗账！那份记录了桑弘羊体系部分罪证，甚至可能牵扯到江充的暗账！
“东西呢？”刘据急切问道。
“竹簪在此！里面是田先生用密符记录的暗账！”陈平极其隐蔽地将一根看似普通的竹簪从栅栏缝隙中塞了进来，“殿下！这是石先生用命换来的！是…是我们翻盘唯一的希望！您…您一定要藏好！等待时机！”
刘据紧紧握住那枚带着石德体温（或许是错觉）和血迹的冰冷竹簪，如同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火种！先生…您至死都在守护着这份希望！
“还有…”陈平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霍光！骠骑将军的弟弟霍光！他…他带着骠骑将军的密报，日夜兼程，已经秘密入京了！现在就在卫青大将军府上！密报…密报里提到了殿下！骠骑将军他…他快不行了！这是…这是最后的陈情啊殿下！”
霍光！霍去病！表兄！
刘据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手攥紧！表兄…终究还是没能撑住吗？！那封密报…是他用命换来的最后声音！
“殿下！您一定要撑住！骠骑将军的密报，或许…或许是转机！我们…我们在外面，会想尽一切办法！石先生的血…不能白流！”陈平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决绝的信念。说完，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迅速消失。
牢房中，再次只剩下刘据一人。他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竹簪，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混乱而绝望的心绪，一点点沉淀下来。石德的牺牲，陈平的冒险，田畴的运作，霍光的密报…还有表兄用生命发出的最后声音…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黑暗中，还有微光！
他将竹簪小心翼翼地藏入自己破烂的衣襟深处，紧贴着心口。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石德先生最后的嘱托和温度。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嘶吼，不再挣扎。所有的悲愤、仇恨、绝望，都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化作冰冷的、坚硬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意志。
活下去！为先生！为自己！为所有追随他的人！更为了…将这黑暗搅得天翻地覆！江充！桑弘羊！父皇！你们等着！这盘棋，还没下完！我刘据…还没输！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收敛了爪牙，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可能来自河西的最后惊雷，以及黑暗中酝酿的致命反击。诏狱的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却无法吞噬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点如同寒星般不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