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守心”！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长安城的上层圈子里隐秘而迅速地流传。大史令私下观测到的天象，被某些人刻意渲染、放大，最终不可避免地传入了未央宫深处。尽管汉武帝刘彻尚未公开表态，但宣室殿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压抑。皇帝的脸色阴沉，批阅奏章时，目光时常不自觉地飘向殿外那异常明亮的红色星辰，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帝王，尤其是像刘彻这样雄才大略又极度自负的帝王，对天命、对自身统治的稳固性有着近乎偏执的重视。“荧惑守心”意味着什么？史书斑斑，无不指向天子失德、皇权动荡、甚至…驾崩之兆！这如同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了刘彻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角落。
椒房殿内，卫皇后忧心如焚。她虽不精通天文，但宫中流言和皇帝反常的沉默，足以让她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沉重。她拉着刘据的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皇儿…近日宫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什么…天象不吉…你父皇他…心情郁结。你…你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有半点差池…” 她不敢说下去，但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
刘据心中冰冷，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安慰母亲：“母后宽心。儿臣行得正坐得直，无愧天地。天象玄奥，自有父皇与朝中贤臣明断。儿臣只知勤勉读书，孝顺父皇母后，问心无愧。”
安抚好母亲，刘据回到太子宫，立刻召见月华。
“姐姐，‘荧惑守心’的流言，源头查清了吗？”
月华面色凝重地摇头：“殿下，此流言起于大史令署内部观测记录外泄，传播者极其隐蔽，皆在勋贵、宗室小圈子里口耳相传，难以追查具体源头。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奴婢发现，栗姬娘娘的兄长、奉车都尉栗贲，近日频繁出入甘泉宫，而甘泉宫…正是陛下为禳解灾异，斋戒祈福之所！且栗贲身边，常跟着一位名叫檀何的方士，此人据说精于谶纬天象，在甘泉宫颇受某些内侍推崇！”
甘泉宫！栗贲！檀何方士！刘据瞬间将线索串联起来。江充果然将“荧惑守心”与甘泉宫禳灾联系起来，并利用栗贲和方士檀何，在皇帝身边施加影响！其目的不言自明——将灾异的根源，最终引向“失德”的源头，而最大的“失德”嫌疑，自然落在太子刘据身上！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制造一个“应验”的灾难！
“盯着栗贲和那个檀何！特别是他们在甘泉宫的一举一动！留意任何与‘东宫’、‘太子’相关的谶语或暗示！”刘据沉声下令，心弦紧绷到了极点。他知道，江充的杀招已经逼近咽喉，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山雨欲来之际，一封来自河西前线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惊雷般打破了长安的压抑！军报是骠骑将军霍去病亲手所书，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
“臣去病顿首：匈奴休屠王、浑邪王部众内讧，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其众，遣使请降！然降部人心浮动，恐生变故！臣已率精骑驰往河西受降，然敌情叵测，兵力稍显不足。恳请陛下速遣援军，并委派重臣，同赴河西，镇抚降众，以安大局！军情如火，迟恐生变！”
匈奴两大王部内讧，浑邪王杀休屠王请降！这无疑是开疆拓土、彻底解决河西走廊问题的天赐良机！然而，降部人心浮动，兵力不足，霍去病独木难支，急需朝廷支援！
这份军报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让沉浸在“荧惑守心”阴霾中的汉武帝刘彻精神大振！开疆拓土、臣服强胡的功业，永远是帝王心中最炽热的追求！什么灾异流言，在赫赫军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天佑大汉！天佑朕躬！”刘彻在宣室殿内放声大笑，多日的阴郁一扫而空，“去病不负朕望！河西！河西走廊！此乃断匈奴右臂之关键！朕要河西永归汉土！”
他立刻召集重臣，商议受降事宜。派谁去支援霍去病？派谁去镇抚那数万心怀叵测的匈奴降众？这不仅是军事任务，更是涉及民族融合、边疆稳定的重大政治使命！
朝议之上，群臣议论纷纷。有人推荐老成持重的将领，有人建议派熟悉胡务的文臣。然而，当光禄勋九卿之一，掌管宫殿门户警卫金日磾匈奴休屠王太子，幼年被俘，后得汉武帝信任重用，被提及时，刘彻的眼睛亮了。
金日磾！休屠王之子！身份特殊，熟悉匈奴内情，且忠诚谨慎，深得朕心！让他去，既能安抚降众（尤其是休屠王旧部），又能彰显大汉怀柔四海的气度！更重要的是，金日磾是朕一手提拔的心腹，与卫霍集团并无瓜葛！
“善！”刘彻抚掌，“就命光禄勋金日磾，持节，率北军精骑一万，火速驰援骠骑将军！全权负责受降、镇抚事宜！务必将浑邪王部众，妥善安置于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设属国都尉管辖！朕要看到河西走廊，从此畅通无阻！”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称颂。
金日磾领旨，神色肃穆。他知道此行的分量，也深知降部不稳的巨大风险。
消息如同旋风般传开。太子宫内，刘据听闻霍去病成功招降浑邪王、金日磾率军支援的消息，心中既为表兄的功业欣喜，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金日磾是父皇心腹，能力毋庸置疑，但其身份特殊，此去河西，是福是祸，尚难预料。更重要的是，霍去病此刻远离长安，深入河西，意味着在朝中，尤其是在这“荧惑守心”谣言甚嚣尘上的敏感时刻，他能直接依仗的军方力量，又少了一分！
就在金日磾大军誓师出征的次日，一个更令人心悸的消息从甘泉宫传来——汉武帝在斋戒祈福时，于祭坛之上，突发眩晕，险些摔倒！虽经太医急救无大碍，但此事发生在“荧惑守心”的背景下，发生在皇帝为禳灾而斋戒的敏感时刻，其象征意义瞬间被无限放大！
“陛下龙体欠安！”
“斋戒之时突感眩晕，此非吉兆啊！”
“难道…‘荧惑守心’之兆…真的应验了？”
流言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长安！恐慌和猜疑的气氛弥漫开来。皇帝的身体状况，在任何朝代都是最高机密，也是权力格局最敏感的神经！尤其在这个灾异流言四起、太子地位微妙的时刻！
宣室殿内，刘彻脸色铁青地听着太医令的禀报。眩晕的原因被归结为连日斋戒，饮食清减，加上忧心国事，劳累所致，身体并无大恙。但刘彻自己心中清楚，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心悸和眼前发黑，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衰老的恐惧。
“荧惑守心…天子之灾…”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头。他看向侍立一旁的苏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猜忌：“太子…近日在做什么？”
苏文心中一紧，连忙道：“回陛下，太子殿下闻听陛下龙体欠安，忧心如焚，已在太子宫斋戒祈福三日，为陛下祷祝安康。每日只以清水素斋，抄录《孝经》，其心至诚，宫人皆见。”
“斋戒祷祝…”刘彻重复着，眼神复杂。儿子的孝心似乎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何，那份“至诚”，在“荧惑守心”的阴影下，在他自身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妙色彩。太子…是否过于“完美”了？他的孝心，是真心实意，还是…一种精心的表演？甚至…是否与这“不吉”的天象，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关联？
刘彻挥退了苏文，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甘泉宫祭坛上的眩晕感仿佛再次袭来。他抚摸着冰凉的御座扶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再年轻。而那个在东宫中斋戒祈福、日渐显露锋芒的儿子…他的存在，此刻竟让刘彻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刘据…”刘彻低声念着，眼中的光芒晦暗不明。
甘泉宫皇帝“眩晕”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让江充精心编织的谣言网络瞬间沸腾！在栗贲和方士檀何的推波助澜下，在甘泉宫某些内侍的“解读”中，这次“意外”迅速与“荧惑守心”紧密联系起来，并且，一种更加险恶的暗示开始悄然扩散：
“陛下斋戒禳灾，本为天下计。然祭坛突感不适，是否因…禳灾未得其法？或…灾源未除，反受其扰？”
“灾源何在？‘荧惑守心’，主天子之厄。然天子圣明，岂有失德？莫非…是冲克？是…身边有妨主之人？”
这些诛心之论，虽未直接点出“太子”二字，但其指向性，在未央宫这个权力场中，已昭然若揭！
刘据在太子宫内斋戒，抄录着《孝经》，笔下的字迹依旧工整，心却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月华将宫外愈演愈烈的险恶流言一一禀报，他清楚地知道，江充和栗姬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悬在了他的头顶！父皇那猜忌的目光，也从未如此刻般冰冷而危险！
霍去病远在河西，卫青缠绵病榻，金日磾初掌降部…他能依靠的力量，前所未有的薄弱。而敌人，却利用天象、利用皇帝的病痛、利用人心的恐惧，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月华姐姐，”刘据放下笔，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让我们在甘泉宫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父皇眩晕前后，栗贲、檀何以及所有可疑人物的一举一动！特别是祭坛附近，可曾有过任何异常之物、异常之举？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还有，”他走到窗前，望着甘泉宫的方向，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准备一份特殊的‘祥瑞’，是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被动防守，只有死路一条。他必须反击！必须在这“荧惑守心”的危局中，找到一线生机，甚至…反戈一击！甘泉宫的祭坛，皇帝眩晕的现场，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他需要一个足以转移视线、甚至能“印证”太子仁德感天的“祥瑞”，来对抗江充的“灾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