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月曜日,18:42。
我推开虚掩的家门,玄关的伞架倒了。
美代子倒在血泊中,眼睛望着走廊尽头。
小藻的房间里,八音盒在响。
凶手用我的警枪,杀了她们。
我数了弹壳。
美代子三枪,小藻三枪。
正正好好,清空弹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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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要将整个东京都沉入海底。
暦 愔(Koyomi Shin)将公务车停在街角,甚至没能完全停进车位。雨刮器刚刚停止摆动,挡风玻璃瞬间便被瓢泼大雨模糊。他揉了揉刺痛的眉心,跨区会议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肩头。那些关于连环失血案与都市传说牵强附会的讨论,此刻只让他感到烦躁。
18:42。
比平时晚了太多。美代子一定会絮叨着“淋雨会感冒”,手里却早已准备好干燥温暖的毛巾。小藻呢?大概会抱着她那只耳朵快掉下来的兔子玩偶,从母亲身后探出半张脸,偷偷地对他笑。
想到女儿,他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小藻八岁了,却比同龄人更敏感,有时会说出一些令人不安的话。上周,她突然说夜里听到走廊有“唰啦唰啦”的声音,像是有“单脚的叔叔在找东西”。美代子当时轻声斥责了她,而他自己,也只当作孩童的噩梦,并未深究。
此刻,这些被忽略的言语,却在心底投下了不祥的阴影。
转进熟悉的住宅区街道,雨势毫无减弱之意。路灯在浓稠的暮色和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无力昏黄的光。一排排样式雷同的独栋住宅,在雨中静默地矗立,如同等待装殓尸体的棺木。他的家,就在这条街的深处。
一种异样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太静了。
并非雨声停歇后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息的死寂。连隔壁那条总爱吠叫的柴犬,也毫无声息。
车灯的光柱扫过家门前的矮墙。院门,是虚掩着的。一道黑暗的缝隙,对着门外的凄风苦雨。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甚至忘了熄火,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外套。几步跨到院门前,金属门栓的冰凉触感直透指尖——没有上锁。
他推开院门,碎石小径被雨水浸泡得颜色深暗。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玄关的拉门上。
门,也没有关严,留着一道足以窥见内部黑暗的缝隙。
呼吸在喉咙里凝滞。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门。
“美代子!小藻!”
玄关的灯没有开。只有从客厅方向渗过来的一点微弱天光,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模糊的影子。然后,他的小腿撞上了什么东西。
哐啷——
是那个榉木伞架,倒了。几把长柄伞散落一地,其中一把,伞骨断裂,黑色的伞面瘫软在地,像一只被折断翅膀、濒死的乌鸦。
他的视线越过倒地的伞架,投向更深的客厅内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然后被无形的重锤砸得粉碎。
美代子倒在客厅与走廊交界处的地板上,浅米色的地毯在她身下洇开一大片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暗红。她穿着早上他出门时那件淡蓝色的毛衣,侧卧着,脸朝向走廊尽头的方向——那里,是小藻的房间。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却空无一物,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致的、凝固的……茫然。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目睹了某种超越理解范畴的景象。
“美……代子?”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踉跄着冲过去,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悬在半空,不敢触碰。她的皮肤,还残留着一丝可悲的余温,但生命的流光已彻底熄灭。
血液那冰冷的粘稠感,隔着裤子布料渗透进来。
不——!
脑海中有惊雷炸响。他猛地抬头,循着美代子临终目光所向的方向望去。
走廊尽头,小藻的房间门关着。
但是,有声音。
细微的、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固执地从门缝底下流淌出来。
是小藻的八音盒。她生日时,美代子送的,一个装着旋转芭蕾舞女孩的旧盒子。她爱若珍宝,从不让人轻易触碰。
此刻,那乐声在弥漫着血腥与死寂的房子里循环往复,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亵渎。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四肢末端变得冰冷。他冲向走廊,老旧的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越靠近那扇门,八音盒的声音越是清晰。曲子是《天鹅湖》的片段,悠扬,哀婉,永无止境般循环。
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上面,沾着一点黏腻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
猛地拧开。
房间里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冻结。
小藻躺在她的碎花小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仿佛只是睡着了。那个八音盒,就放在她的枕头边,芭蕾舞女孩兀自旋转,音乐叮咚作响。
如果,忽略她额头正中央那个狰狞的、边缘泛着青黑的弹孔。
如果,忽略那浸透了枕头、正沿着床单边缘缓缓滴落的、浓稠的暗红。
“啊……啊啊……”
喉咙里挤出被碾碎般的嘶哑气音。他扑到床前,手指拂过女儿冰冷僵硬的脸颊。那首《天鹅湖》还在响,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的目光,猛地被床脚地板上的金属反光吸引。
一把枪。
他的配枪。史密斯&韦森 m60 转轮手枪。今天早上,他亲手确认过,稳妥地锁在警署的枪柜里。
此刻,它却冰冷地、沾着血污和些许不明水渍地,躺在这里。
职业的本能,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撕裂出一丝缝隙。他戴上随身携带的勘查手套,动作机械而麻木,捡起了那把枪。
弹巢打开。
里面,是六个空弹壳。黄铜的壳体,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他僵硬地转身,走回客厅,回到美代子的尸体旁。目光近乎残忍地扫过她的身体。
胸口,腹部,接近心脏的位置……三处明显的枪伤。
再回到小藻的房间,看着女儿额头那致命的一击,以及……他颤抖着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在她瘦小的胸口,还有两个紧挨着的、更深的弹孔。
三加三。
六发子弹。
正正好好,清空弹巢。
“哈……哈哈……”他喉咙里溢出低沉而破碎的笑声,比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凶手,用他的枪,杀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个人,一发不多,一发不少,像是完成了一场冷静到极致的处刑,或者说……献祭。
是谁?!
为什么?!
仇恨,如同沸腾的沥青,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枪,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他要找到那个畜生!把他碾成齑粉!
就在这时——
叮咚。
八音盒的音乐,恰好播放到最后一小节,然后,弦尽音绝。
死寂,如同厚重的尸布,骤然覆盖下来。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重新充斥耳膜。
以及,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幻觉般的……纸片摩擦地面的声音。
唰……唰……
从走廊另一端的黑暗处传来。
暦愔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瞪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手中的枪瞬间抬起,枪口直指那片吞噬光线的阴影。
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神经崩断前的错觉。
他维持着举枪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几秒钟后,一股混合着极致悲痛与暴怒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这座血腥的坟墓里轰然炸响:
“出来!!!”
没有回应。
只有雨声,永恒不变的雨声。
以及,他口袋里,手机突兀震动起来的嗡鸣。
他像一尊被电流击中的雕像,僵硬地低下头,用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刺眼的光。
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字,冰冷地烙印在屏幕中央:
「雨女の呗が、闻こえますか?」
(听得见……雨女的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