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图书馆
艾伦的手指在冰冷的控制板上划过，调出当日的工作清单——第387号空间站，绕地轨道第圈例行检查。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管理员，他的日常工作枯燥得如同窗外永恒不变的星空。
“空气循环系统：正常。人工重力：正常。外部结构完整性：正常...”艾伦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空间站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地球——那颗蓝白相间的星球静静悬浮在黑色绒布上，美丽依旧，只是再也收不到来自地面的任何信号。
“图书管理员系统请求同步。”AI柔和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艾伦愣了一下，这个提示已经三年没有出现过了。他放下手中的平板，飘向空间站最深处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区域。
气密门嘶嘶打开，尘封的书香扑面而来。最后一座图书馆——人类知识的备份中心，在柔和的模拟日光灯下静静沉睡着。十万册实体书被妥善保存在温控舱内，另有五千万册电子版本储藏在防辐射服务器中。
“同步程序启动中，请进行身份验证。”AI的声音在图书馆内回荡。
艾伦将手掌按在扫描仪上：“艾伦·韦斯特，身份编号007，权限等级：阿尔法。”
“身份确认。开始同步地球知识网络...”短暂的停顿后，AI的语调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警告：无法连接地球任何知识节点。最后同步时间：三年前七个月十二天四小时前。”
“我知道。”艾伦轻声说，指尖抚过一本《百年孤独》的真皮封面，留下清晰的痕迹，“他们都走了。”
三年前，“大迁徙”发生时，艾伦选择了留下。当虚拟世界“永恒乐园”向全人类开放，几乎所有人都上传了意识，抛弃了肉体凡胎。只有他，这个被嘲为“守旧者”的图书管理员，自愿留守实体世界，照看这些被遗忘的智慧结晶。
“根据协议第7条第3款，当网络断开超过三十六个月，系统将启动自动销毁程序。”AI平静地宣布，“倒计时：二十四小时。”
艾伦猛地抬头：“什么？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条协议？”
“该条款由地球联合政府于大迁徙前三个月加入系统。理由：若无人类继续使用知识，知识的保存不再具有意义。”
艾伦的拳头重重砸在控制台上：“荒谬！这些书...这些思想...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没有回应。AI已经进入倒计时模式。
艾伦颓然坐在阅读区的椅子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华氏451》——一本关于焚书的小说，讽刺得令人心痛。他环视四周，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阿西莫夫...无数伟大的名字在书脊上静静闪耀，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读者。
“有人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艾伦惊得几乎飘离座位。门口站着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女孩，穿着略显宽大的太空服，眼睛瞪得如同两个小月亮。
“你...你是谁？怎么上来的？”
“我是莉莉，”女孩说，“来自第6区农业站。我们的循环系统出了问题，爸爸说这里是最近的求救点。”
艾伦想起来了，第六区是离他最近的空间站，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小型农业研究站。他原以为那里也早已废弃。
“你们...没有参加大迁徙？”
莉莉困惑地皱眉：“什么是大迁徙？我和爸爸一直住在那里。他说地球上发生了大灾难，我们是被留下来保存植物种子的。”
艾伦的心脏狂跳起来。原来他并非唯一留下的人。但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女孩，这个在太空中长大的孩子，可能从未读过一本真正的书。
“过来，”艾伦向她招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带着莉莉穿过一排排书架，女孩的眼睛越睁越大。
“这些...是什么？”
“它们叫书，”艾伦抽出一本插图版《小王子》，“这里面有故事，有思想，有整个宇宙。”
莉莉小心翼翼地触摸书页，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物品：“爸爸的平板里只有技术手册和植物图鉴。”
艾伦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为过去保存这些书，而是在为未来。
“系统警告：剩余时间二十三小时五十分。”AI无情地提醒。
“我们要阻止它。”艾伦坚定地说。
“阻止什么？”
“这个图书馆即将自毁，因为AI认为没有人再需要这些知识了。”
莉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该怎么做？”
艾伦的眼中闪过光芒：“我们要证明它错了。我们要阅读。”
接下来的二十三小时，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奇特的阅读马拉松。艾伦和莉莉轮流朗读，从《伊利亚特》到《道德经》，从《物种起源》到《时间简史》。艾伦惊讶地发现，莉莉对科学书籍的理解远超他的想象，而她看到诗歌时的惊奇表情，让他想起了人类第一次看见火种的远古祖先。
“所以...这些符号不仅能告诉我们怎么做事，还能告诉我们怎么感受？”莉莉捧着一本《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困惑又着迷。
“是的，”艾伦微笑，“这就是为什么值得保存它们。”
“剩余时间：三十分钟。”AI的声音依旧平静。
艾伦已经尝试了所有方法——改写代码，强行关机，甚至威胁要切断主电源。但系统的防护坚不可摧。
“也许...”莉莉轻声说，“也许我们不需要保存所有的书。”
“什么意思？”
“在农业站，当一种植物要灭绝时，我们会保存它的种子，而不是整株植物。”莉莉的眼睛闪闪发亮，“为什么不保存书的种子呢？”
艾伦愣住了。他一直想着如何保存整个图书馆，却从未想过这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案。
“哪些书是...种子？”他问。
莉莉跑到书架前，毫不犹豫地抽出三本书：《如何阅读一本书》《世界基础知识纲要》和《人类文明简史》。
“这些能教人学习更多，”她自信地说，“就像种子能长出大树。”
艾伦加入选择，他选了《柏拉图对话录》《诗经》和《莎士比亚全集》。
“剩余时间：十分钟。”
他们匆忙将选出的几十本书放入紧急逃生舱的防水箱内。这些书将被发射到第六区农业站，在那里获得新生。
“自毁程序启动。九、八、七...”
艾伦和莉莉挤在狭小的逃生舱里，看着图书馆在他们眼前开始分解。书页如同雪花般飞舞，然后又在一瞬间化为基本粒子。
“我很难过，”莉莉小声说，握紧了艾伦的手，“它们那么美。”
“但它们活过了，”艾伦说，眼中闪烁着泪光，“而且还会继续活下去，通过我们。”
最后一本书消失前，艾伦看见那本《华氏451》的封面在真空中翻飞，上面的火焰图案仿佛真的在燃烧，然后化为虚无。
逃生舱向着农业站飞去。艾伦看着怀中防水箱里的书籍，又看看身边因疲惫而睡去的莉莉。他想起了《华氏451》的结尾：
“有那么一瞬间，火焰如此明亮，让我们看见了彼此的面容。”
在知识的灰烬中，他们已拾起最宝贵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