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西域的遐想
九月重阳刚过，北京城里的菊花还没谢透，武英殿里却先闻着一股子陈年旧纸卷的霉味儿，混着淡淡的墨香。朱慈烺面前那张惯常铺着辽东、漠北地图的宽大龙案，今儿个破天荒地被一堆落满灰尘、边角卷曲发黄的古旧书卷给占了大半。
年轻的皇帝正埋首其中，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一本《汉书·西域传》泛黄脆弱的书页，眉头微蹙，看得入神。苏澜雪静立一旁，偶尔为他添茶，目光也落在那满案的故纸堆上，神色间有些许不解。
殿外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拍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朱慈烺忽然抬起头，指尖点着书上一行小字，喃喃道：“……‘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这玉门关，如今安在哉？” 他像是在问苏澜雪，又像是在自问。
苏澜雪微微一怔，斟词酌句道：“陛下，玉门、阳关故址，应在今甘肃嘉峪关以西数百里，早已湮没在沙海之中数百年了。自前宋以来，中原便与西域隔绝久矣。”
“隔绝久矣……”朱慈烺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重重宫墙，望向了那遥不可及的西方，“是啊，太久了。久到都快让人忘了，汉家儿郎曾在那里开府设县，大唐的安西都护府，铁骑直抵碎叶水……”
他轻轻合上《汉书》，又拿起另一本更显破旧的《大唐西域记》，翻到描绘龟兹乐舞、于阗美玉的篇章，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太宗皇帝派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是何等的胸襟气魄！可惜啊……自安史之乱后，这西去的路，就渐渐断了香火。”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
苏澜雪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皇帝近日反常举动的缘由。前几日，甘陕总督的密奏中提到，有来自“吐鲁番”（东察合台汗国）的商队试图叩关互市，虽被边军拦阻，却带来了西域诸国动荡、准噶尔部崛起的模糊消息。看来，陛下是被这消息触动了。
果然，朱慈烺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话锋一转：“甘陕那边，前几日送来的密报，你看了吧？”
“臣看了。”苏澜雪点头，“吐鲁番商队之事，虽已处置，但其所言西域局势，若属实，则西陲恐生变数。准噶尔部野心勃勃，已吞并周边不少部落。”
“变数？”朱慈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或许是机遇也未可知。”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目光从北京缓缓西移，掠过山西、陕西，最终停留在那片用淡黄色渲染、标注着“哈密”、“吐鲁番”等稀疏地名、大片区域仍是空白的西域之地。
“辽东暂安，漠北已定，东北极边亦已遣水师巡弋。眼下，朝廷似乎可以喘口气了。”朱慈烺背对着苏澜雪，声音平静，“可朕这几日翻看史书，却寝食难安。汉有匈奴，唐有突厥，皆为我中原心腹大患。如今这准噶尔，盘踞西北，其势日张，岂非昔日匈奴、突厥之苗裔？”
他猛地转身，眼中锐光一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日不察，他日必成巨患！朕不能学那南宋君臣，只知偏安东南，将万里河山拱手让人！”
苏澜雪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已动了经略西域的心思。但这事实在太大，牵扯太广。她沉吟片刻，谨慎开口：“陛下深谋远虑，臣钦佩。然则，西域道远，补给艰难，民族杂处，情形复杂。且我朝新定天下，百废待兴，国库……孙尚书前日还来诉苦，说各地要钱的折子堆成了山。此时若大举西进，恐力有未逮。”
“朕何尝不知？”朱慈烺走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堆古籍，“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自然不是大举用兵之时。但，准备工作，现在就该做起来了！”
他停下敲击，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澜雪：“枢密院职方司，立刻着手办理几件事：”
“第一，广布耳目，搜集情报。 设法招募熟悉西域情形的商人、僧侣，乃至流落中原的西域旧族后裔。给朕弄清楚，从嘉峪关出去，如今西域到底是何格局？叶尔羌、准噶尔、和硕特，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伯克’、‘汗王’，谁强谁弱？有何矛盾？山川地理、道路险隘、水源分布，越详细越好！”
“第二，重启贡道，以商探路。 告诉甘陕总督，对吐鲁番这类试图通商的队伍，不必一味拦阻。可择其可信者，有限制地允许入境贸易，由官府严格控制。借此机会，既可了解外情，亦可让西域诸国知我大明复振之象。看看能否找到可资利用的力量。”
“第三，整理故籍，储备人才。 将翰林院、秘书监所有关于西域的史料，无论是地理志、游记、兵法图册，全部整理出来。同时，留意军中、朝中可有通晓回鹘、蒙古文字，或对西北地理风物有所了解的人才，留意培养。”
苏澜雪迅速记下要点，心中已有了盘算。这并非 immediate 的军事行动，而是着眼于长远的战略铺垫，正符合当前局势。她应道：“臣明白。此乃老臣谋国之举。以商贸、文化先行，潜移默化，待时机成熟，再图进取。臣即刻去办。”
“嗯。”朱慈烺点点头，神色稍缓，重新坐回龙椅，又补充道，“此事……暂且不必张扬。对外只说是整理古籍，了解边情。朝会上，若有大臣提及，你可先听听他们的议论。”
“臣遵旨。”苏澜雪会意。经略西域，必然涉及巨大的投入和风险，朝中定有反对之声。陛下这是要先行试探，暗中布局。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股看似平静的暗流，开始在帝国的肌理下悄然涌动。
枢密院职方司最隐秘的档案库里，灯火常常彻夜不熄。精通多种文字的老翰林们被秘密请来，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翻译、校对那些残破的波斯文、察合台文乃至更古老文字书写的游记、地图残片。
几批精干低调的“商人”，带着特殊的使命和充足的资金，从嘉峪关、敦煌等地悄然西出，他们的货物里，藏着绘制地图的工具和密码本。
甘陕边境的军镇里，一些原本因战事平息而略显清闲的夜不收（侦察兵）和老边军，被重新召集起来，任务不再是巡逻放哨，而是回忆、讲述他们年轻时曾到过的最西边的地方，哪怕只是听来的传闻、见过的奇异风俗，都被详细记录在案。
这一日，朱慈烺在御花园散步，偶遇了前来禀报西北军屯事务的李定国。
看着眼前这位沉稳的将军，朱慈烺忽然问道：“李卿，若他日王师西出玉门，你以为，当以何为先？”
李定国略一思索，沉稳答道：“陛下，若论西进，首重者非兵锋，实为粮道与水草。河西走廊乃必经之路，然其地狭长，易被扼断。故臣以为，未出兵，先固根本。当大力经营甘、凉，屯田积谷，广蓄马匹。兵精粮足，道通人和，而后可图西域。”
朱慈烺闻言，微微一笑：“卿言甚合朕意。打天下难，治天下、守天下更难。西域……终究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家的篱笆扎牢，把拳头练硬。”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朱慈烺年轻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里有汉唐的荣光，也有未知的挑战。一场关于遥远西域的漫长铺垫，就在这看似平常的秋日里，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收复辽东、饮马黑龙江的赫赫武功之后，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帝王，已经开始为帝国构思下一幅更加宏伟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