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的小世界。
这里，没有千年。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从抬起到落下，便是外界的一个朝代更迭。
光是凝固的，声音是静止的。
他的意识，是这片国度唯一流淌的物质。
每一次无意识的吐纳，都让这片梦境的法则更加圆融，更加自洽。
他与“天道”的距离，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抹去了一丝。
无声无息。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
通天教主把玩着手里的青皮葫芦，忽然停下。
“不对劲。”
元始天尊睁开眼。
“何事？”
“凡间，多了一股味道。”
通天教主皱起眉，他的神念在洪荒大地上扫过。
“不是血腥味，也不是香火味，是……”
他找不到词。
旁边的准提道人忽然凑近，鼻子使劲嗅了嗅。
“是懒味，是睡得正香的味道。”
“我闻到了机缘，大机缘。”
元始天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通天。
通天教主对着虚空一点，一道剑意传了出去。
“多宝，去凡间走一趟。”
“看看人族在搞什么名堂。”
金鳌岛，一道流光飞出，直入南赡部洲。
不多时，一道讯息传回紫霄宫。
通天教主的神情变得古怪。
“如何？”
元始天尊问。
“他们……在拜一个‘睡神’。”
通天教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叫‘槐祖’。”
“不建庙，不塑金身，只是在睡觉前，对着随便一棵树，或者对着天空，念叨几句。”
准提道人急忙问。
“求什么？求财？求长生？”
通天教主摇了摇头。
“不。”
“他们只求，一夜无梦，一觉天明。”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真的能睡个好觉。”
宫殿内，一片安静。
元始天尊身后，广成子发出一声轻笑。
“凡夫俗子，愚昧不堪。”
“不过是些许臆想，也值得师叔如此上心？”
通天教主瞥了他一眼。
“我截教弟子，可不敢小看这世间任何一丝变化。”
“不像某些阐教高徒，坐在云端太久，已经看不见地上的路了。”
广成子的脸色变了。
元始天尊开口，声音平淡。
“通天，管好你的嘴。”
“我只是好奇。”
通天教主靠回座位，晃着手里的葫芦。
“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神，却能收到最纯粹的信仰。”
“这比我们讲道万年，收下的徒子徒孙，可要虔诚多了。”
“师兄，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接引道人那张疾苦的脸上，愁绪更浓。
“凡人的信仰，最是易变，也最是可怕。”
“此事，不可不察。”
元始天尊不再言语。
他闭上眼，圣人的神念，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人族疆域。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千千万万，从每一个凡人身上升起的，比发丝还细的金色丝线。
这些丝线，是信仰。
它们汇聚成溪，流向同一个方向。
洪荒中心，那棵通天神树。
元始天尊的神念，顺着信仰的溪流，探了过去。
他要看看，这棵树的根底，究竟是什么。
神念触及神树。
然后，穿了过去。
就像穿过一片空气。
元始天尊的神念，愣住了。
他再次探查。
神树就在那里，顶天立地，亘古不变。
可他的神念，却再也无法锁定。
仿佛那棵树，存在于另一个，他无法理解的维度。
他顺着信仰的丝线，追溯源头。
丝线，却分散开来。
有的，连着田埂边的一棵老槐树。
有的，连着孩童床头的一片叶子。
有的，干脆就消散在空气里。
万物皆是祂。
万物皆非祂。
元始天尊睁开了眼，他掐算天机的手指，停在半空。
一片混沌。
通天教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怎么？二哥，算不出来？”
元始天尊收回手，面无表情。
“不过是凡人念力驳杂，干扰了天机。”
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准提道人同样在飞速推演，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奇怪，奇怪。”
“因果线，断了。”
“我能看到信仰的产生，能看到安睡的结果，但中间的过程……是空的。”
接引道人长叹一声。
“阿弥陀佛。”
“或许，这位‘槐祖’，本就不在因果之中。”
小世界内。
槐荫的意识，又往下沉了一寸。
他感觉自己的梦，更深了，更舒服了。
外界涌入的信仰之力，没有惊动他。
而是化作了最温和的养分，如同最轻柔的枕头，将他的神魂，托举得更高，更远。
他与这个小世界的融合，更加紧密。
他即世界。
世界即他。
洪荒，一处魔气冲天的山谷。
一个被称为“无眠老祖”的魔修，睁开了血红的双眼。
他修行“不眠魔功”，以吞噬生灵的噩梦与恐惧为食。
最近，他发现自己的“食物”，越来越少了。
人们，都不做噩梦了。
“睡神教？槐祖？”
无眠老祖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竟敢断我道途！”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安眠之法厉害，还是我的万载噩梦更胜一筹！”
他化作一道黑烟，潜入了一座人族城池。
城中，信奉“睡神教”的信徒最多。
夜幕降临。
无眠老祖来到城中心，准备施展大法，将整座城，拖入最恐怖的梦魇。
他要让这里，成为恐惧的温床。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过。
一个刚刚结束劳作的农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一个玩累了的孩童，靠在母亲怀里，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街道上，店铺里，无数人都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困意。
不是法术，不是神通。
就是那种，忙碌了一天之后，最自然的，最纯粹的疲惫。
以及，对安稳睡眠的渴望。
“槐祖庇佑，今夜无梦。”
一个老妇人，在关上窗户前，轻声祈祷。
这句祈祷，像一滴水，落入了平静的湖面。
瞬间，整个城池的祈祷声，汇成了一片安详的海洋。
无眠老祖准备施展的魔功，在这片海洋面前，竟有些不稳。
他感觉，自己那颗充满了暴虐与疯狂的魔心，竟也产生了一丝……困意。
“不！”
“我是无眠老祖！我永不入眠！”
他强行催动魔功！
无数扭曲的，可怕的梦魇幻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然而，这些幻象，在接触到那片安详的“祈祷之海”时。
没有被净化，没有被摧毁。
而是，被同化了。
张牙舞爪的恶鬼，打了个哈欠，找了个角落躺下。
择人而噬的凶兽，伸了个懒腰，趴在地上睡着了。
无眠老祖，呆住了。
他的魔功，他的道，他的一切。
在这股力量面前，像个笑话。
那股力量，甚至没有针对他。
它只是在说：天黑了，该睡觉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从无眠老祖的灵魂深处涌来。
他挣扎着，反抗着。
最终，他的眼皮，还是缓缓合上了。
他盘坐在原地，睡了过去。
脸上，是千年未曾有过的，安详。
紫霄宫。
水镜之前，四圣无言。
广成子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一个大罗金仙级别的魔修，就这么……睡着了？
没有斗法，没有镇压。
甚至，那个所谓的“槐祖”，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通天教主没有笑。
他看着水镜，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不是道法。”
“这是一种……规则。”
“在他的规则里，‘睡觉’，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元始天尊握着三宝玉如意的手，指节泛白。
他建立阐教，顺应天时，讲究秩序。
可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秩序。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全新的秩序。
准提道人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的西方教，讲究普度众生。
可人家，什么都没做，就“度”了一个千年老魔。
这还怎么争？
拿什么去争？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最上首，那个始终闭目的身影。
鸿钧道祖，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水镜，穿过了无尽时空，落在了那个沉睡的世界。
许久，他开口。
声音，在四位圣人的心底响起。
“静观。”
“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