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不记年，新生的天地，在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世界，正在缓慢地“愈合”。那些在旧洪荒破碎时，被甩入无尽混沌的大陆碎片，如同迷途的孤舟，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开始朝着中央那棵世界树的方向，缓缓靠拢、拼接。
这并非祥和的回归。
每一块碎片的归来，都带着混沌的狂暴与虚无的死寂。在这些被法则遗忘的“边疆”之地，旧时代的怨念与血脉，如同坚韧的野草，重新滋生。
北俱芦洲，一片刚刚与主大陆接壤的，广袤而贫瘠的土地上。
妖气冲天。
无数妖族，在一位新妖皇的号令下，重新聚集。他们并非睡在槐荫领域内的那些“幸运儿”，而是当年那场灭世浩劫中的幸存者，或是幸存者的后裔。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对巫族的，刻骨铭心的仇恨。
“帝俊、太一的时代，过去了。但我妖族的荣耀，绝不能断绝！”
高耸的白骨王座上，新妖皇金乌陆压，眼中燃烧着两团不灭的太阳真火。他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妖兵妖将，声音冰冷，如同万载玄冰。
“巫族余孽，已在南方的瘴气之地，重新立起了十二都天神煞旗。他们，亡我之心不死！”
“欲要破都天神煞，唯有……屠巫剑！”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所有大妖的脑海中炸响。
屠巫剑。
那个禁忌的名字，那个需要用亿万人族的血肉魂魄，才能铸就的绝世凶兵。
“可……陛下，”一位妖圣迟疑地开口，“如今的人族，受那世界树庇护，性情平和，与世无争。更有女娲娘娘照看，我等若是动手……”
“愚蠢！”陆压冷声打断，“女娲护的，是那些被抽掉了骨气的‘新’人族！而我们要杀的，是那些散落在边荒之地，依旧流淌着旧时代血脉的‘老’东西！”
他的目光，投向了南方，那片刚刚与南瞻部洲接壤的，充满了瘴疠与蛮荒气息的土地。
那里，有巫。
同样，也有人。
……
“阿父！快看，我今天打了只肥兔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举着一只还在蹬腿的野兔，兴奋地跑向一个正在搭建茅草屋的男人。
男人接过兔子，宠溺地摸了摸少年的头，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们是人族。
是旧洪荒破碎时，侥幸存活下来的一支。他们不记得圣人，不记得三皇，只知道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少年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
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
而是无穷无尽的妖气，如同黑色的墨汁，瞬间染遍了整片天穹。
男人脸色剧变，一把将少年护在身后，抬头望去。
只见云层之上，一双双猩红的，充满了残忍与漠然的眼睛，如同亿万颗血色的星辰，俯瞰着这片渺小的人族部落。
“杀。”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字，从云端落下。
下一刻，血光迸溅。
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瞬间响起，又在更快的速度中，戛然而止。
妖兵如潮水般涌下，他们的利爪撕开脆弱的血肉，他们的妖火焚烧简陋的家园。他们收集着每一缕惊恐的魂魄，每一滴滚烫的鲜血。
男人用身体死死护住自己的孩子，后背被一只狼妖的利爪，瞬间撕开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无尽的绝望。
“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狼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獠牙，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
“错？不，你们没错。”
“你们只是……弱小。”
利爪挥下。
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同样的场景，在南瞻部洲的边境，在东胜神洲的荒野，在西牛贺洲的隔壁，无数个角落，同时上演。
血，染红了河流。
怨气，冲上了云霄。
洪荒大地，在新生之后，第一次，被如此浓郁的煞气与绝望所笼罩。
……
昆仑山，玉虚宫。
元始天尊缓缓睁开双眼，眉心紧蹙。他看着那冲天而起的血色煞气，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不成体统，徒增业力。”
他没有出手的意思。量劫已起，因果纠缠，圣人不可轻动。这是天道，亦是规矩。
金鳌岛，碧游宫。
通天教主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擦拭着手中的青萍剑。
有教无类，截取生机。人族也好，妖族也罢，在他眼中，皆是众生。众生皆苦，各有其劫。
三十三天外，娲皇宫。
女娲娘娘的娇躯，在微微颤抖。她能感受到，每一个被屠戮的人族，临死前那发自灵魂的悲鸣。
她的心，在滴血。
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可以庇护那些生活在世界树脚下，被新天道认可的“新”人族。但那些游离在外的“旧”人族，他们的因果，还牵连着上一个时代。
天道大势，如滚滚车轮，即便是圣人，也无法强行阻拦。
“唉……”
一声轻叹，在太清宫中响起。老子看着那人族气运的衰败，看着那妖族业力的疯涨，最终，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无为。
……
杀戮，在持续。
煞气与怨念，汇聚成河，在北俱芦洲的上空，凝聚成了一柄血色的巨剑雏形。
那巨剑之上，缠绕着亿万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发出的无声嘶吼，连大罗金仙听了，都会道心失守，坠入魔道。
整个洪荒，都笼罩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血色阴云之下。
所有生灵，都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这足以让天地变色，圣人侧目的滔天怨念，对于世界中央那棵正在沉睡的巨树而言，却仿佛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风，吹不进他的梦。
但，风里，夹带了一些东西。
那不是怨念，也不是煞气。
那是一种，在极致的绝望与痛苦之中，被强行挤压、凝聚出来的，最纯粹，也最苦涩的……生机。
是人族，这个看似弱小，却总能在一次次灭顶之灾中，顽强延续下去的种族，其血脉最深处，那股永不磨灭的，“活下去”的本能。
这股气息，微弱，却无比坚韧。
它随着风，飘过了山川，越过了河流，来到了那片绝对宁静的，青翠的草地边缘。
它没有被领域那霸道的“静”之大道排斥，也没有被同化。
它就像一粒与众不同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一滴即将落下的露珠之中。
睡梦中的槐荫，意识依旧沉浸在那浩瀚的，对“超脱”的孤寂感悟之中。
然而，他那亘古不变的梦境里，却仿佛，多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从未有过的……味道。
有点……涩。
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甘甜。
他无意识地，“咂了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