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间，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轻纱笼罩着山谷。鸟鸣声清脆悦耳，比城里任何闹铃都要让人心静。我是在一阵熟悉的、令人胃部抽搐的苦涩药香中醒来的。睁开眼，帐篷顶部的布料透着微光，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但睡袋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和人形。
闷油瓶总是起得最早的那个。
我磨蹭着爬起来，钻出帐篷，带着清晨寒意的空气瞬间让我清醒了不少。果然，营地中央，那口熟悉的陶罐正架在小小的便携炉灶上，咕嘟咕嘟地唱着它那永恒不变的苦味歌谣。小哥背对着我，蹲在火边，身影在晨曦和袅袅药汽中显得有些朦胧。
胖子已经在另一边忙活早餐了，粥香混合着药香，形成一种奇异又有点滑稽的对比。黑瞎子和张海客似乎在检查昨晚搭的帐篷是否牢固，黎簇和苏万则刚揉着眼睛从他们的帐篷里钻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惺忪。
一切看起来都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直到我打着哈欠走近那熬药的“核心区域”，准备例行公事地完成我的“晨间酷刑”时，我才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
在小哥脚边，整齐地摆放着好几个……分装好的中药包。不是家里那种一大袋，而是用厚实的牛皮纸分装成一个个小包，每个小包外面还用毛笔写上了名字。
我眯着眼，凑近了看。
“谢雨臣”、“黑瞎子”、“霍秀秀”、“张海客”、“梨簇”、“苏万”。
每个名字下面，似乎还用小字标注了煎服的方法和注意事项，比如“饭后温服”、“忌生冷油腻”之类的。
我愣住了，脑子里一时间没转过弯来。这是……什么意思？给每个人的？伴手礼？雨村特产——闷油瓶亲手熬制养生苦药大礼包？
我幸灾乐祸的看着那些礼包，混杂着“吾道不孤”的情绪，像温泉泡泡一样从我心底咕嘟咕嘟冒了出来。我原本还在为今天就是周年庆最后一天，大家即将各奔东西而隐隐有些失落，甚至昨晚睡前还模糊地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再多留他们几天。现在看来……完全不用我操心了啊！
小哥他……他居然早就计划好了！前几天他熬那么大量的药，我还以为他是打算在山上搞个集体养生强化班，原来是未雨绸缪，连大家离开后的“续杯”都准备好了！
想象一下明天，小花那个精致讲究的家伙，收到这么一大包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礼物”，会是怎样一副表情；黑瞎子会不会一边嚷嚷着“哑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一边还是得老老实实揣回去；张海客大概会面不改色地收下，然后回到香港他那豪华公寓里，对着这包药陷入沉思；黎簇那小子肯定要跳脚，苏万大概会苦着脸看向瞎子求助……
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眼前这碗刚刚被闷油瓶递过来的、黑漆漆、冒着热气的中药，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独苦苦不如众苦苦，古人诚不我欺！
我接过碗，破天荒地没有露出任何痛苦或抗拒的表情，反而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我甚至对着闷油瓶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然后屏住呼吸，仰头，“咕咚咕咚”，几乎是带着一种慷慨就义般的豪迈，将碗里的药液一饮而尽。
速度快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放下空碗，舌根和喉咙里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味迅速蔓延开来，但我心里却诡异地泛着一丝甜。我咂咂嘴，甚至还评论了一句：“嗯，今天这火候，不错。”
胖子和黑瞎子正好看过来，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悚的表情。
胖子手里的勺子差点掉进粥锅里：“我靠！天真你没事吧？喝出幻觉了？还是这药终于把你的味觉神经给毒坏了？”
黑瞎子推了推他那副从不离脸的墨镜，语气带着探究：“大徒弟，你这状态不对啊？昨天还哭爹喊娘的，今天就跟喝了蜜似的。小哥，你确定你没熬错方子？这别是给人喝傻了吧？”
闷油瓶没理会他们的调侃，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的情绪，然后默默接过空碗，转身去清洗了。他肯定知道我在乐什么。
我嘿嘿一笑，也不解释，心情大好地凑到胖子那边去看早餐：“胖爷，今儿早上吃什么好的？饿死我了。”
胖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真傻了……可怜的孩子……”
早餐在一片略显诡异的气氛中进行。我因为那个“重大发现”，胃口奇好，连喝了两大碗粥，还啃了好几个胖子自己腌的小菜包子。相比之下，黎簇和苏万对着面前的白粥，表情都有些恹恹的，大概是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也有些提不起精神。小花举止依旧优雅，但眼神里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黑瞎子和张海客倒是没什么异常，一个插科打诨，一个沉默进食。
我一边吃，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闷油瓶脚边那几个整齐码放的中药包，心里那点暗爽持续发酵。连带着看外面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都觉得格外清澈可爱。
吃完早饭，收拾妥当，胖子就开始摩拳擦掌，准备下山回喜来眠开门营业了。周年庆期间，喜来眠生意火爆，虽然我们几个老板跑出来团建，但也跟村里帮忙的伙计说好了只休业几天。眼看假期余额不足，胖子那颗热爱赚钱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走吧走吧，同志们！”胖子大手一挥，“下山搞钱去！再不回去，咱喜来眠的招牌都要被隔壁老王家的农家乐给比下去了！”
我其实对下山开店有点抵触。在山里待了一天，习惯了这种清静，有点不想这么快又回到那种需要招呼客人、算账收钱的烟火气里去。而且，今天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我更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或者说，和大家一起安安静静地待着。
“胖子，要不……今天再休息一天？”我试图挣扎，“你看，大家明天就走了，今天正好放松一下，聚一聚……”
“聚啥聚？”胖子眼睛一瞪，“下山一样聚！在店里聚！一边赚钱一边聚，两全其美！再说了，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能当甩手掌柜？胖爷我不得回去盯着后厨？小哥不得回去镇场子？万一有不开眼的来闹事呢？”
他提到小哥镇场子，这倒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有闷油瓶在喜来眠坐着，确实能省去很多麻烦，至少那些想喝醉了闹事或者想吃霸王餐的，都得掂量掂量。
黑瞎子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大徒弟，劳动最光荣！你看我和张总，明天一走，想给你们喜来眠打工都没机会了。”他说着，还拍了拍张海客的肩膀。张海客微微蹙眉，但没躲开，只是淡淡地说：“解总的投资需要看到回报。”
得，连资本的力量都搬出来了。我看向小花，他正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接触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偶尔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也不错。”
连秀秀都笑着说：“小邪哥哥，我也想再去喜来眠看看呢，上次你调的那个果子酒挺好喝的。”
黎簇和苏万没说话，但眼神里也流露出想下山的意思。年轻人，在山里憋了一天，估计也想念人多热闹的地方了。
寡不敌众。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帮忙收拾营地，准备下山。心里那点因为“中药伴手礼”而升起的小得意，被即将到来的分别和又要投入劳作的现实冲淡了一些。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快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归心似箭，也许是因为熟悉了路径。不到中午，我们就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带着稻田和溪流气息的雨村。
喜来眠还是老样子，白墙黛瓦，坐落在溪水边，门口挂着胖子的手写招牌，字迹豪放不羁。几天没开门，门口的石板路上都落了些树叶。胖子一马当先，掏出钥匙打开门锁，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余香、酒气和木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回家了！”胖子大喊一声，充满了干劲。
既然开了门，就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胖子一头扎进后厨开始准备食材，我和小哥负责打扫前厅，摆放桌椅。黑瞎子和张海客也没闲着，帮忙把院子里晾晒的桌椅搬进来。小花和秀秀则坐在窗边的位置，低声交谈着，偶尔秀秀会发出轻轻的笑声。黎簇和苏万被胖子抓了壮丁，去后院井边洗菜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节奏。阳光透过木格窗棂照进来，在擦得干净的发亮的老旧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溪水潺潺的声音隐约可闻。如果不是知道明天这里就会少了好几个人，这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宁静的雨村午后。
中午果然来了几拨熟客，大多是村里的老人和附近干活的村民，看到我们重新开业，都笑呵呵地进来打招呼，点几个小菜，喝点小酒。胖子在后厨锅铲翻飞，忙得不亦乐乎。我和闷油瓶一个招呼客人一个端菜收钱，配合默契。
忙过午市高峰，客人渐渐少了。我们几个自己凑了一桌，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吃完饭，收拾干净，胖子泡上了一壶浓茶，大家围坐在大厅里最大的那张桌子旁，一时间竟有些沉默。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带着暖意。窗外偶尔有村民牵着牛走过，或者几个小孩嬉笑着跑过，更衬得屋内有种慵懒的宁静。
“下午……干点啥？”胖子啜了口茶，打破了沉默，“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吧？这最后一下午了，得搞点活动纪念纪念。”
是啊，干点啥呢？我们这一群人，老的老，小的小，身份背景、兴趣爱好天差地别。下墓倒斗是专业对口，可现在是和平年代，退休生活。唱歌？估计只有胖子和黑瞎子能嚎两嗓子。打牌？小花和张海客看起来就不像会参与这种平民娱乐的人。聊天？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话题。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众人。解雨臣端着茶杯，眼神落在窗外的溪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闷油瓶依旧是老样子，眼帘微垂，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倾听周围的一切。黑瞎子翘着二郎腿，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墨镜后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张海客坐姿端正，像是在参加什么正式会议。秀秀托着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神灵动。黎簇和苏万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苏万时不时点点头。
上山是不想再上了，这几天爬得够够的。就在这喜来眠里，又能玩什么呢？
“要不……玩游戏？”苏万忽然小声提议道，他看向黑瞎子，又看看我们，“就是……那种聚会玩的游戏。”
“游戏？”胖子来了兴趣，“什么游戏？捉迷藏？咱这店虽然不小，但也藏不下这么多人吧？特别是小哥，他要是诚心藏起来，咱们找到明年也找不着。”
黑瞎子嗤笑一声：“胖爷，你这脑子还停留在穿开裆裤的年代呢。现在年轻人玩的游戏，高级着呢。”他转向苏万，“说说，有什么好玩的？”
苏万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看黎簇。黎簇撇撇嘴，但还是开口道：“就是……你画我猜，或者……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
他话音刚落，胖子的眼睛就亮了：“哎！这个好！真心话大冒险！胖爷我喜欢！就这个了！”
我嘴角抽了抽。真心话大冒险？这玩意儿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尤其是在我们这群人之间玩。谁知道会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或者冒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大冒险？
小花微微挑眉，没说话，但眼神里明显带着不赞同。张海客更是直接皱起了眉头。闷油瓶……他没什么反应，好像没听见一样。
黑瞎子却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板：“成！就这个了！人多玩着才热闹！规矩简单，转瓶子，瓶口对着谁，谁就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瓶底对着的人提问或者出题。不许耍赖啊！”
秀秀似乎觉得很有趣，掩着嘴笑起来。黎簇和苏万对视一眼，表情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我看向小花和张海客，用眼神询问。小花沉吟了一下，居然轻轻点了点头：“偶尔……放松一下也无妨。”张海客见解雨臣同意了，虽然眉头还皱着，但也勉强算是默认了。
至于小哥……我看向他，他正好也抬眼看向我。我用眼神问他：“玩吗？”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得，全票通过。
胖子立刻兴冲冲地去柜台后面找了个空啤酒瓶，洗干净擦干，放在桌子中央。偌大的八仙桌，我们几个人围坐，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微妙和……紧绷。
“谁先来转？”胖子摩拳擦掌。
“我来吧。”黑瞎子当仁不让，伸手拨了一下瓶身。瓶子在光滑的桌面上飞快地旋转起来，几双眼睛都盯着它，看着它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瓶口颤巍巍地……指向了黎簇。
瓶底则对着黑瞎子。
黎簇的脸瞬间绷紧了。
黑瞎子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小子，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黎簇咬了咬牙，看了看我们一圈人，尤其是目光在小花和张海客脸上扫过，似乎觉得在这两位面前说真心话或者做冒险的事都很丢脸。他梗着脖子：“大冒险！”
“有胆量！”黑瞎子竖起大拇指，然后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让黑爷我想想……嗯，这样吧，你去门口，对着外面那条溪流，大喊三声‘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噗——”胖子第一个没忍住，笑喷出来。秀秀也捂着嘴笑得肩膀发抖。连小花的嘴角都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苏万一脸同情地看着黎簇。我倒是觉得瞎子这个挺正常的。
黎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黑眼镜你！”
“怎么？玩不起？”黑瞎子挑眉。
“谁玩不起！”黎簇腾地站起来，视死如归般地大步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对着外面空旷的溪流和田野，用尽平生力气大吼：“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了几只水鸟。
他喊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回座位，把头埋得低低的，耳朵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苏万赶紧拍了拍他的背。
“好！够劲！”胖子拍着桌子大笑，“下一个下一个！”
瓶子再次转动。这次，瓶口对准了……秀秀。瓶底对着的是苏万。
苏万显然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出题，有点紧张地推了推眼镜：“秀秀姐，你选……”
秀秀落落大方地一笑：“真心话吧。”她大概觉得苏万不会问什么太难为情的问题。
苏万松了口气，想了想，问道：“秀秀姐，你……最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还算温和。秀秀歪着头想了想，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最害怕啊……大概是身边的人突然就不见了吧。”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和小花。
气氛稍微沉默了一下。胖子赶紧打圆场：“哎哟，这问题问得，怪伤感的。来来来，继续继续！”
瓶子又转了起来。这次，命运之瓶的瓶口，缓缓地、准确无误地……对准了我。
而瓶底，对着的是闷油瓶。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偏偏是他？这让我怎么选？真心话？万一他问出什么我无法回答或者不想回答的问题呢？大冒险？让他给我出个大冒险？想想都觉得那场景会非常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张起灵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好奇，期待，看好戏……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张起灵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硬着头皮说：“我选……大冒险。”
与其被他用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不如看看他能想出什么“冒险”来。以他的性格，大概也不会是黑瞎子那种恶趣味的类型。
小哥看着我，沉默了几秒。整个喜来眠的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溪流声和彼此的呼吸声。他似乎真的在思考。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淡淡的调子，说出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去睡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