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来眠秘制香辣什锦蔬菜脆片，九十八块一罐。
这个价格像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雨村荡起的涟漪远超我们想象。小花那句“VIp客户伴手礼和线上精品店试水”还带着京腔的余韵，胖子那句“奸商！”的控诉还在葡萄架下盘旋，而第一批一百罐贴着精美手绘田园风标签、装在磨砂玻璃罐里的“奢侈品”，已经如同被施了隐身咒，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快递车的轰鸣里——目的地是解雨臣那份神秘名单上的地址，据说包含了京圈新贵、沪上名媛以及几位对“天然”、“手作”、“限量”等字眼毫无抵抗力“收藏家”。
院子里瞬间空了大半。只剩下那台银光闪闪的脱水机，操作台上残留的香料粉末，以及角落里几大盆形态各异的失败品，无言地诉说着昨日的硝烟与汗水。胖子围着那堆失败品转悠，像在巡视战败者的营帐，小眼睛里闪烁着“废物利用”的精光。
“我说天真，”他捻起一片烤得黢黑、卷曲如枯叶的茄子干，“这玩意儿…喂鸡行不行？”
话音未落，那只被我们喂惯了的胖橘猫“大橘”踱步过来，凑近胖子手边的失败品嗅了嗅，然后极其人性化地打了个喷嚏，嫌弃地甩甩尾巴，扭着丰腴的屁股跳上闷油瓶常坐的那把竹椅，蜷成一团开始舔毛。姿态高傲得像在说：“就这？也配入本喵尊口？”
胖子：“……” 他悻悻地丢下茄子干，“得，连猫都瞧不上！胖爷我这辈子算是跟草干上了！”
闷油瓶正安静地擦拭操作台，水流冲过不锈钢台面，带走油渍和碎屑。他听见胖子的抱怨，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目光极快地扫过角落里那堆失败品，然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沉静依旧，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头激起一点微澜——他在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九十八块的“奢侈品”飞走了，留下的我们，以及这满院的“草根”气息，该如何继续？
答案很快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揭晓了。
那天下午，喜来眠迎来了几位特殊的“食客”。说是食客，不如说是邻居——隔壁的李婶，前院的王叔，还有总爱坐在溪边钓鱼的赵大爷。他们不是来吃饭的，目光在菜单上溜了一圈，就精准地黏在了后院操作间门口——那里还堆着几箱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次品”蔬菜脆片。这些是品相稍差，脆片不够均匀、颜色略深或者调味实验未达“猪油渣”级标准的产物，本打算内部消化或…喂鸡，如果大橘肯屈尊的话，也可以喂它。
“哟，王老板，吴老板，”李婶笑呵呵地探头，“忙活啥呢？昨儿个就听见你们这后院轰隆隆响了一下午，飘出来的味儿…怪香的！”
胖子正抱着一罐成功的脆片当宝贝似的数着小花恩准的试吃配额，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像找到了知音：“李婶！您这鼻子可真灵！来来来，尝尝胖爷我们新研发的…呃…健康零嘴！”他不由分说，抓起一把混合了成功品和次品的脆片，热情地塞给李婶几人。
王叔捻起一片琥珀色的胡萝卜干，对着阳光看了看：“这……萝卜片晒干了？”
“脱水！高科技！”胖子挺起肚子，努力营造专业感，“纯天然！零添加！健康！”
赵大爷直接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寂静。院子里只剩下脱水机残留的嗡鸣余音和赵大爷嚼脆片的声音。李婶和王叔也小心翼翼地尝了尝。
“咔嚓……咔嚓……”
声音清脆得有点突兀。
“嗯……”李婶慢慢嚼着，眉头先是微蹙，似乎在努力适应这新奇的口感，然后渐渐舒展，“脆生！有股子……焦香？还有点儿辣？”
“是黑胡椒和辣椒粉！”胖子赶紧推销，“提味儿！香！”
王叔咂咂嘴：“甜丝丝的……是萝卜自带的甜味儿吧？就是……”他摸了摸喉咙，“有点拉嗓子，干。”
“多嚼嚼！越嚼越香！”胖子立刻化身金牌销售，“您想想，下午坐门口晒太阳，嗑瓜子多费劲？还得吐壳！这玩意儿，一把塞嘴里，嘎嘣脆，又香又解闷儿！还不怕上火！关键是对身体好啊！您看看我这肚子……”他拍拍自己依旧圆润但似乎紧实了一点的肚皮，“全靠它勒着呢！”
闷油瓶不知何时停下了擦拭，站在操作间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一幕。阳光穿过葡萄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李婶他们手中的脆片上，又极快地瞥了我一眼。
“是挺香！”赵大爷咽下嘴里的脆片，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就是……王老板，这玩意儿……贵不贵？”
胖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开始飘忽：“这个嘛……它……它成本高啊！您看这原料，都是顶好的有机蔬菜！这机器，进口的！这人工……我们小哥这手艺，米其林级别的！”他试图把闷油瓶拉下水。
闷油瓶接收到胖子的求救信号，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弯腰继续擦拭一个已经锃亮的不锈钢盆底。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盆底藏着宇宙的终极奥秘。
胖子：“……”
李婶和王叔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李婶小心翼翼地把手里剩下的几片脆片放回胖子摊开的手掌：“是好东西，王老板。就是……九十八一罐？我们庄户人家，买点零嘴解闷儿，这价……够割好几斤五花肉了！”
“就是，”王叔附和，“这玻璃罐子金贵，包装也好看，是卖给城里人用的。我们嘛……”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就想要点实在的，散装的，能抓一把揣兜里，干活累了嚼几片就成！便宜点？”
胖子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我和操作间门口的小花。小花不知何时出来了，正倚着门框，手里把玩着一个磨砂玻璃罐的样品。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也落在那九十八块一罐的“奢侈品”上，折射出冷冽而遥远的光。
我看向小花。他是金主，是决策者。胖子也眼巴巴地望着他，小眼睛里充满了对“便宜点”的渴望。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闷油瓶也停下了擦拭，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小花身上，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砝码。
小花的目光在几张朴实的、带着期盼的脸上扫过，又在闷油瓶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回手中那个象征着他商业蓝图的玻璃罐上。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光滑冰冷的瓶身，唇角那抹习惯性的、精明的弧度似乎淡去了一些。
“李婶，王叔，赵大爷，”他终于开口，声音清朗，带着惯有的从容，却少了些商场上的锐利，“这东西，确实费功夫。”他指了指后院那台巨大的脱水机和堆放的原料，“好菜，好油，好料，还得用好机器一点一点烘出来，费时费力。城里人图个新鲜、图个健康、图个精致，自然卖得贵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不过您几位说得在理。咱雨村自己人，过日子图的是个实在、舒坦。好东西，也不能光给外人尝了，自己乡亲倒吃不着，没这个道理。”他放下那个昂贵的玻璃罐，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次品和试验品，“这样吧，我让林芮挑出品相稍差些，但味道绝对不打折的‘雨村特供版’，用厚实的食品袋装，散着卖，论斤称。价格嘛……”他沉吟了一下，报出一个数。
这个价格，比九十八低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却也比普通的炒瓜子、花生米贵上不少。但对于李婶他们来说，显然在“尝尝鲜”和“心疼钱”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李婶眼睛一亮：“这个价……成！给我称半斤那个香辣味儿的！”
“我也来点！胡萝卜那个甜丝丝的，给我老伴儿尝尝！”王叔立刻响应。
赵大爷豪爽地一挥手：“各样都给我抓一把！下酒！”
胖子瞬间满血复活，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比卖出九十八块一罐时更真切的兴奋：“好嘞！三位稍等！小哥！快！把最好的……哦不，把咱们的‘雨村特供’拿出来！天真！上秤！”
小小的喜来眠前院顿时热闹起来。胖子负责吆喝和抓取，动作豪迈得像在分发军粮；闷油瓶默默地搬出那几箱次品和试验品，林芮则手脚麻利地进行最后的筛选和分装，主要是挑出过于焦糊或破碎的；我则守着那台小小的电子秤，小心翼翼地称重、报价、收钱。小花退到葡萄架下的阴影里，抱着手臂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唇角那抹精明的弧度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和的满意。
散装的蔬菜脆片用厚实的牛皮纸食品袋装着，鼓鼓囊囊，散发着朴实无华的焦香和辛香。李婶他们心满意足地拎着袋子走了，边走还边迫不及待地抓出一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的脆响和满足的喟叹声一路飘远。
夕阳彻底沉入山坳，暮色温柔地笼罩了雨村。喜来眠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院子里流淌。
前院的喧嚣散去，后院恢复了宁静。胖子、我、闷油瓶，还有没走的小花和林芮，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摊着一堆零散的钞票、硬币，还有我那本记录着今日流水的小账本。
“来！算账！”胖子搓着手，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只发现宝藏的鼹鼠，“让胖爷看看，咱们这‘草根’事业，到底挣了几个铜板！”
林芮负责报数，声音清脆：“‘喜来眠秘制’精品罐装，一百罐，成本价二十五，售价九十八，线上渠道抽成百分之二十，快递费平均每罐十块……净利……”
她报出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小花微微颔首，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显然对这个“奢侈品”线的利润很满意。
“重点是这个！”胖子迫不及待地打断，指着桌上那堆零钱，“雨村特供散装！香辣味，卖出三斤二两；原味胡萝卜，二斤半；椒盐西兰花碎，一斤八两……林妹子，咱散装成本多少？”
林芮飞快心算：“次品和试验品原料成本几乎可忽略，主要是分装袋和人工。算下来每斤成本……大概八块钱。我们售价是……”
“二十五块一斤！”胖子抢答，兴奋地一拍大腿，“一斤净赚十七！咱们今天散装一共卖了……天真，多少斤来着？”
我翻着账本：“香辣什锦七斤六两，原味胡萝卜五斤三两，椒盐西兰花碎三斤……总共十六斤三两！”我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十六斤三两！”胖子声音拔高，手指颤抖着去点那堆钞票，“一斤赚十七，十六斤就是……就是……”他掰着粗壮的手指头，脸憋得通红。
“二百七十七块一毛。”闷油瓶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像颗冰珠落进滚油里。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齐刷刷看向他。他依旧安静地坐在石凳上，背脊挺直，面前放着他那个青瓷茶杯，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他并没有看桌上的钱，也没有看账本，只是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刚才那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字，是他心算时无意间泄露的天机。
“小哥……你这脑子……”胖子张大了嘴，半晌才找回声音，“比电子秤还灵光啊！”
小花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笑道：“哑巴张屈尊算这小账，委屈了。”
闷油瓶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漂浮的几片茶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
“对对对！二百七十七块一毛！”胖子回过神，激动得唾沫横飞，“再加上线上精品那笔大的……乖乖！咱们这一下午折腾的‘草干儿’，顶得上喜来眠好几天的流水了！”他猛地站起来，叉着腰，肚皮在灯光下激动地起伏，“谁说草干儿不值钱？！在胖爷手里，草干儿也能变金条！天真！你说是不是？”
灯光下，那堆皱巴巴的零钱和闪亮的硬币，似乎真的在散发着某种温暖诱人的光泽。我拿起一枚五毛的硬币，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掌心。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踏实，远比九十八块一罐的玻璃瓶里装着的“精品”更让人心潮澎湃。
“是！”我笑着应和，声音里有种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胖子，你这‘草根’经济学，可以开班授课了！”
小花也笑了，拿起账本翻了翻：“散装路线可以作为补充，稳定现金流，也能在本地打开口碑。精品线是门面和利润点，必须维持格调和稀缺性。林芮，后续品控和产量平衡，你多费心。”
林芮认真点头：“明白，解总。”
“还有，”小花看向我和胖子，特别是胖子，“王胖子，你的试吃反馈很重要。散装版的口味可以更接地气一点，比如加点花椒粉？或者五香味？”
胖子一拍胸脯：“包在胖爷身上！为了咱们的‘草根’事业……哦不，健康零食帝国！我王胖子赴汤蹈火，味蕾在所不辞！”
闷油瓶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站起身，动作流畅得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收拾。”他简短地说，目光扫过狼藉的石桌和散落的包装袋。
胖子立刻响应：“对对对！收拾！数钱数得手都软了！小哥，这堆钱你收着？你手稳！” 他试图把零钱推给张起灵。
闷油瓶没接，只是弯腰开始收拾空了的食品袋和散落的香料粉末。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仿佛在清理某种重要的战场遗迹。
我和胖子相视一笑，也加入了收拾的行列。小花优雅地起身告辞，林芮收拾好她的配方笔记，也跟着离开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铁三角，以及那盏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的灯笼。
收拾停当，胖子抱着他那罐视若珍宝的“配额”脆片，心满意足地回房了，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草干儿香，草干儿脆，草干儿卖了换酒钱……”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夏夜的虫鸣此起彼伏，溪水潺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混合着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我站在廊下，看着张起灵将最后一把扫帚归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小哥，”我轻声开口，“今天……谢谢。”
他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走到我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摸上去硬硬的，带着熟悉的焦香和微辣的辛香——是今天最后一点“雨村特供”版香辣什锦脆片。
“当心。”他说，声音低沉，目光扫过我的胃部方向。他记得陈老先生的叮嘱，晚饭后不宜再进食生冷坚硬之物。
我握紧那包带着他掌心余温的脆片，心头像是被温水浸透的棉花，柔软而熨帖。看着他转身走向自己房间的背影，融入门内温暖的灯光里，我低头打开油纸包，捏起一片小小的、琥珀色的胡萝卜干，放进嘴里。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浓缩的焦香、胡萝卜的蜜甜、黑胡椒的辛香、辣椒粉的微热，还有特级初榨橄榄油赋予的温润丰盈感……所有的滋味在齿间次第绽放，最终融合成一种无比踏实的、属于此刻此地的满足感。
夜风拂过，带来山野的清凉和草木的芬芳。灯笼的光晕在院子里温柔地晃动，将喜来眠的招牌映照得暖意融融。
我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天幕，星河浩瀚，亘古如斯。然而此刻，唇齿间的香脆，掌心里油纸包的微温，院子里残留的淡淡辛香，隔壁胖子满足的鼾声，还有那道门缝里透出的、属于闷油瓶的温暖灯光……这一切细微而具体的存在，像无数条坚韧的丝线，温柔而牢固地编织成网，将那些关于浩瀚星空的飘渺忧思，轻轻兜住，安放回人间烟火深处。
草干儿卖出了金价？或许没有。但九十八块的玻璃罐飞向了远方，二十五块一斤的牛皮纸袋却实实在在地温暖了邻里的掌心，也填满了喜来眠今晚的算盘。这，或许才是雨村这片山水中，属于我们铁三角的、最踏实的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