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蜀地困局：从地缘桎梏到人心离散（录入系统问题，已修正）
成都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意。
延熙十六年的秋末，这场雨已经连绵下了半月。丞相府的回廊下，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吸足了水汽，在檐角滴落的水珠溅起的涟漪中微微颤动。姜维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去年冬天还缀满繁花，此刻却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被雨水打得低垂，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案上摊着的是沓中屯田的卷宗，墨迹被他指尖的潮气洇得发晕，那些关于粮草、兵甲、农桑的数字，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他想起三天前与费祎的争执。那时雨刚下了三天，朝堂上的气氛比天色更沉。他提出再征陇西，以攻代守，费祎却摇着羽扇，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伯约，国库空了。”
“空了？”姜维当时几乎要攥碎手中的玉笏，“丞相在时，六出祁山，何曾因国库空虚而止步？”
费祎的羽扇停在半空，目光扫过阶下垂首的群臣，最后落回姜维脸上，那眼神里有悲悯，更有无奈：“丞相在时，蜀地百姓尚有‘汉贼不两立’的血气。如今……你去街头看看，卖浆者谈论的是粮价，织锦户盘算的是税负，连孩童唱的歌谣，都不再提‘还于旧都’了。”
这话像一根冰锥，扎进姜维心口。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朝堂，却在宫门外被一群请愿的老者拦住。为首的白发翁捧着一碗浑浊的水，跪在泥水里哭喊：“大将军，救救南中吧！郡府征发的青壮还没回来，今年的稻子又要烂在田里了……”
雨水顺着老者的皱纹往下淌，混着泥水，在他布满老茧的手背上蜿蜒。姜维看着那碗水——那是南中稻田里积的水，带着腐烂的稻穗气息。他忽然想起建兴三年，丞相南征时，也曾走过这片土地。那时的南中，虽有叛乱，却透着一股生猛的活力，各族百姓眼里，还有对“大汉”二字的敬畏。
可现在，敬畏变成了麻木。
“让开。”姜维的声音比雨水更冷。侍卫上前拨开老者，他踩着泥水走过，靴底沾满的烂泥，像极了蜀地此刻的困局——看似坚实，一踩就陷。
回到府中，他叫来了从陇西归来的斥候。那斥候是个关西汉子，脸上带着风霜，见了姜维，“噗通”跪下：“将军，陇西诸郡，如今都在传……说我大汉气数已尽。”
“胡说！”姜维一拍案几，案上的烛台剧烈摇晃，“钟会、邓艾不过是疥癣之疾，我军虽暂退，只要重整旗鼓……”
“将军！”斥候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不是魏军有多强，是我们自己……走不动了。沓中屯田的士兵，家里多有老弱饿死，上个月就逃了十几个。还有南中的援军，走到半路就哗变了，说与其去前线送死，不如回家抢口饭吃……”
姜维沉默了。他想起去年冬天，他去视察军营，看到士兵们穿的甲胄，竟是用藤条编的，外面糊了层漆，看着像铁的，实则不堪一击。他问军需官，军需官哭丧着脸：“大将军，府库真的空了，连煮盐的铁锅都被拿去熔了铸箭头，哪还有铁来造甲胄？”
空了。这个词像鬼魅一样，在他耳边盘旋。他忽然明白，费祎说的“国库空了”，从来都不只是银子粮食的事。
窗外的雨更大了，打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叩门。姜维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地图，是丞相当年亲手绘制的《出师表》附图，上面用朱砂标出的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此刻都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他想起延熙十二年，他率军出祁山，在段谷被邓艾大败。那时他退守沓中，夜里听到士兵哭嚎，才发现带去的粮草，竟有一半是发霉的。他斩了押运官，却挡不住士兵逃亡——那些士兵说，跟着姜将军，只会死在异乡，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口饱饭”，多简单的三个字。可就是这三个字，成了压垮蜀汉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忽然想起成都街头的景象。那些织锦的妇人，手指被丝线磨得出血，织出的蜀锦却要一车车运往吴国、魏国，换来的钱，一半填了军需，一半进了宦官黄皓的私库。他曾上奏后主，请求严查，后主却搂着宫女，笑着说：“伯约，锦缎嘛，换些奇珍异宝，让朕与相父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相父……姜维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丞相的身影。建兴十二年，五丈原的秋风吹着丞相的病榻，那时的丞相，是不是也像他此刻一样，望着帐外的秋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可丞相那时，蜀地还有劲。百姓愿意勒紧裤腰带支持北伐，士兵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因为他们信——信丞相能带领他们“还于旧都”。可现在，信没了。
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惨白的光，照在院中那株老梅上，枝桠间竟钻出了几个小小的花苞。姜维看着那些花苞，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提笔，在案上写下一道奏折。开头写的是“臣姜维言”，可写着写着，笔却停住了。他不知道该写什么——是说南中又反了？是说士兵又逃了？还是说，连他自己，都快信了“气数已尽”这四个字？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秘书郎郤正。郤正手里捧着一卷书，见了姜维，叹了口气：“大将军，洛阳传来消息，司马昭拜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诸军事。”
姜维接过那卷书，是《春秋》。他翻开，看到“晋重耳奔翟”的篇章，忽然想起当年跟随丞相南征北战的日子。那时的他，像极了重耳，虽寄人篱下，却有一腔复国的热血。可现在，热血好像被这连绵的秋雨浇凉了。
“士载，”他轻声唤着郤正的字，“你说，丞相当年知不知道，这蜀地，终究是守不住的？”
郤正沉默片刻，指着窗外的老梅：“将军你看，这梅花生在蜀地，冬天越冷，花开得越艳。可若是根烂了，再耐寒，也开不出花了。”
根烂了。
姜维猛地将《春秋》摔在地上，竹简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蜀地即将碎裂的声响。他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沿着祁山道的路线划过，指尖触到“沓中”二字时，忽然停住。
那里，有他亲手种下的麦田。去年秋天，他还和士兵们一起割麦，麦粒饱满，压弯了麦秆。那时他想，只要有这粮食，总有希望。可现在，他好像看到了邓艾的军队，正踩着那些麦粒，一步步向南而来。
“来人，”他转身，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备马，我要去沓中。”
侍卫在门外应诺，马蹄声很快在巷子里响起，渐渐远去。郤正看着散落一地的竹简，弯腰捡起，看到其中一片上，有姜维不经意间写下的两个字——“还都”。
他叹了口气，将竹简收好。窗外，那几个小小的梅苞，在雨后的寒风里，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绽开。
成都的雨，还会下多久？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这蜀汉的天，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