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下水道深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我走近后发现竟是另一个浑身湿透的自己，
他咧嘴笑道“终于找到替身了”，
转身逃跑时发现所有岔路口都站着同样的“我”，
湿漉漉的手从污水里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
最后听见千万个自己同时低语：
“留下来代替我们……”
……
六十年代的九龙城寨，地上是挤挨到令人窒息的骑楼与暗巷，地下，则是另一重天地。雨水、污水、还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在这里汇流。阿荣是吃这碗饭的，做了十几年管道工，城寨底下那些盘根错节、年久失修的管道，他比警员还熟。但这一趟，从他钻进口子那一刻起，后颈的寒毛就没伏下去过。
上面派下来的急活，说城寨西南角，靠近旧屠宰场那块的下水道堵得厉害，臭水快倒灌进几家铺子的后厨了。那地方邪性，老辈人提起来都含糊，阿荣心里骂了句娘，还是拎着工具包和嘎石灯下来了。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气味立刻裹住了他，不仅仅是粪便腐水的恶臭，里头还搅和着一股厚重的铁锈味，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拜神时烧的线香气，混在一起，直冲脑门。
脚下的淤泥吸着他的胶靴，每拔一步都费劲。嘎石灯的光晕黄一团，只能照出眼前几步，光线之外是沉甸甸、油墨似的黑，水声滴答、汩汩，还有远处空洞的回响，吵得人心烦，又静得让人心慌。
他顺着主渠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越走越觉得不对。堵点应该早到了，可前面还是黑黢黢的通道，而且这通道的模样，渐渐陌生起来。墙壁上不再是规整的砖石，反而变成了歪扭的、仿佛被巨力揉搓过的水泥，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泥土层，湿漉漉地反着光，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腔壁。
他停住脚，喘了口气，打算往回走。一转身，嘎石灯晃过刚才走过的路——哪里还有什么来路？身后同样是一条幽深、看不到尽头的管道，和他正要往前走的那条，一模一样。
心猛地一沉。
迷路了？在这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地方？
他不信邪，加快脚步往回赶，胶靴踩在污水里，啪嗒、啪嗒，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带着回音，像是有人在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起跑。跑了不知多久，前方依旧漆黑，周围的景象毫无变化。他停下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呼吸粗重。
死寂里，一种别的声音，细细地飘了过来。
“……阿荣……阿荣……”
像隔着一层水，模糊，又带着点诡异的亲昵。
他浑身一僵，血都凉了半截。这地方怎么可能有人叫他？
“……阿荣……过来啊……”
那声音又响起来，缥缈不定，像是从前面某个岔口飘来的。他攥紧了手里的铁钩，指节发白。去，还是不去？鬼使神差地，他挪动了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一点点蹭过去。
嘎石灯的光颤抖着探向前方。那里是一个稍微开阔点的汇流处，污水在这里形成一个不大的漩涡。
声音似乎就是从漩涡中心传来的。
他吸了口气，举高灯，眯着眼仔细看。
浑浊的水面上，缓缓地、缓缓地冒出一个头顶，然后是整个脑袋……脖子……肩膀……
灯光照亮那张脸的瞬间，阿荣的呼吸停了，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是他的脸！
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完全一样的眉眼、鼻梁、下巴往下淌，滴答落回水里。那个“阿荣”从污水里完全站了起来，身上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沾满污渍的工装，水淋淋地贴着身体。
他看着阿荣，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两边咧开，露出一个被水泡得发白的、极端怪异的笑容。
喉咙里发出带着水泡音的、含混不清的调子：
“终于……找到替身了……”
阿荣头皮炸开，怪叫一声，求生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他转身就没命地狂奔！污水被哗啦溅起，冰冷的腥气灌满鼻腔。
前面出现一个岔口！有救了！
他朝着左边那条扑过去——刚到口子边，另一只湿淋淋的胶靴踏了出来，拦在前面。他猛地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那里，同样浑身滴水，脸上是那种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啊——！”他魂飞魄散，扭身冲向右边岔口。
右边岔口的阴影里，又一个“他”静静地站着，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止！前面的管道，目光所及之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个岔口的边缘，甚至管道壁上那些废弃的侧孔里，都无声无息地冒出一个又一个“阿荣”。所有的“他”都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惨白，咧着一样的笑，密密麻麻，堵死了每一条去路。无声地，朝他围拢过来。
他彻底被包围了，退无可退。
绝望的寒意瞬间攫紧心脏，他腿一软，差点瘫倒在污水里。
就在此时——
脚下粘稠污黑的积水猛地破开！一只冰冷、滑腻、被泡得肿胀发白的手，闪电般伸出，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那力量大得惊人，铁钳一样，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
“呃！”他猝不及防，被拽得向前扑倒。
噗通！哗啦——！
更多的破水声接连响起！一双、两双、十双、百双……无数双同样湿冷苍白的手从污水中猛然探出，疯狂地抓向他的腿、他的腰、他的手臂！要把他彻底拖进这污秽冰冷的水底！
冰冷的污水呛进口鼻，恶臭窒息。在那灭顶的绝望边缘，他最后听到的，是充斥了整个黑暗空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成千上万个“自己”重叠在一起的低沉呓语，带着空洞的回音和水流的汩汩声，钻进他的耳膜，钉进他的灵魂：
“留下来……代替我们……”
声音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冰冷粘稠的污水彻底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