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
在乌兰浩特那家小旅馆里，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弹出来的订单，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目的地：呼伦贝尔，海拉尔区。
运费：一万二。
一万二。
这个数字，像个穿着妖艳红裙子的女人，对着我勾了勾手指头。
我心里那个叫“骨气”的小人，跟那个叫“孙子”的小人，打了一场惨烈的仗。
骨气说：“礼铁祝，你不是想家了吗？你不是觉得钱够用了吗？往东走，回家！”
孙子说：“一万二啊！跑一趟就一万二！够你妈吃多少顿排骨，够你儿子买多少个奥特曼了！你现在回家，跟揣着这一万二回家，能一样吗？腰杆能一样硬吗？”
最后，孙子一脚把骨气踹翻在地，还啐了一口。
我点了“接受订单”。
我听见了自己灵魂里“嘎嘣”一声脆响。
我开着车，掉头，继续向北。
我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
前一天还在兴安盟的山花里感动得稀里哗啦，觉得自己活明白了，脱胎换骨了。
结果一万二千块钱，就把我的“新生”给收买了。
我算个屁的达子香，我就是一头驴，一头被蒙着眼睛，追着眼前那根胡萝卜，一圈一圈拉磨的驴。
从乌兰浩特到海拉尔，又是几百公里的路。
车一开出阿尔山市，地貌就彻底变了。
兴安盟那些敦厚的、长满了达子香的丘陵，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脏发慌的、无边无际的平。
这就是呼伦贝尔。
我以前只在电视上，在别人的朋友圈里见过它。图片上的呼伦贝尔，绿得像一块巨大的抹茶蛋糕，天蓝得像p出来的假背景。
可我眼前的呼伦贝尔，不是那样的。
现在是春夏之交，北国的春天懒洋洋的，还没彻底睡醒。
草，是枯黄中带着一点点费劲拱出来的嫩绿，稀稀拉拉的，像个营养不良、头发稀疏的小老头。
大地露着它最原始的、土黄色的皮肤。
天很高，很远，颜色是那种洗过很多次的、发白的蓝色。
风，巨大。
没有任何遮挡，从西伯利亚一路狂奔过来，刮在我的解放J6上，车身都在轻微地发抖。
我开着车，感觉自己不是在路上行驶，而是在一片巨大的、凝固的黄色海洋里，开着一艘渺小的破船。
孤独。
比青藏线更具体，比柴达木盆地更锋利的孤独。
在西藏，那孤独里有神圣和敬畏，让你不敢造次。
在这里，这孤独，就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东西的孤独。它像空气，像风，像这无边无际的荒原，包裹着你，吞噬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我把音响开到最大，放着二手玫瑰。
“哎呀我说命运呐！”
梁龙那二手破锣嗓子，在我这小小的驾驶室里鬼哭狼嚎。
我跟着他一起嚎。
“为何人生的长路，如此的漫长……”
开到后来，我连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关掉音响，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风的呼啸。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需要透口气。
我跳下车，风像一堵墙一样撞在我身上，差点把我掀个跟头。
我顶着风，走到路基下面，踩着那片黄绿相间的草地，一直往里走。
走了大概一百多米，我停下来，回头看。
我的解放J6，那台陪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庞然大物，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小得像个火柴盒。
我转过身，躺了下来。
草很硬，扎得我后背有点疼。
土地是冰凉的，还带着没化干净的冻土的寒气。
我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天。
天，真他妈的大。
云，被风扯成一丝一丝的，像，又像某种巨大生物的骨架。
它们移动得很快，变幻莫测。
我就这么躺着，看着。
我忽然想起，我中了一个亿之后，在南非买的那个庄园。
那个庄园也很大，有自己的草坪，有自己的游泳池，有自己的马场。
那时候，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可我的心，却像个针尖大的小黑屋。
里面装满了猜忌，装满了恐惧，装满了虚荣，装满了“别人怎么看我”的焦虑。
我害怕小雅小静骗我，我害怕手下人坑我，我害怕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的朋友瞧不起我。
我每天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在对失去的恐惧里。
我的心，从来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我看着天上那朵云，从一团变成了一条，又从一条被风吹散，变成了虚无。
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为什么呼伦贝尔的草原能装下整个世界？
因为它空。
因为它足够大，足够空，所以它能容纳一切。能容纳风，容纳雨，容纳牛羊，容纳生，也容纳死。
而我呢？
我那颗心，太小了，太满了。
我当初，为什么就容不下自己那颗小小的、安分的心呢？
如果我没有中那一个亿，我现在会在干什么？
可能还在沈阳，开着那台破网约车，每天为了几百块钱的流水发愁。
可能还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单身狗。
可能会在某个深夜，因为拉了一个醉酒的客人被吐了一车而破口大骂。
会很苦，会很累，会很没尊严。
可是，我的心，不会像后来那样，被欲望撑得快要爆炸，最后“砰”的一声，什么都没剩下。
我躺在这片广阔的草原上，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风干的尸体。
所有的血肉，所有的欲望，所有的不甘，都被这巨大的、冷酷的风给吹走了。
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颗疲惫到极致的心。
我坐了起来。
我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草原。
我感觉它在看着我。
它在用它的巨大，嘲笑我的渺小。
它在用它的永恒，嘲笑我的浮躁。
我胸口里，有一股气。
一股憋了很久很久的气。
从我破产开始，从我坐牢开始，从我开上这台货车开始，就一直憋着。
是委屈，是不甘，是愤怒，是悔恨。
是所有这些操蛋玩意儿，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堵在我的心口。
我站起来，张开嘴，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对着这片空旷的天地，吼了出来。
“啊——”
声音被风吹得变了形，但吼出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堵在心口的那块石头，裂开了一道缝。
不够。
还不够。
我再次吸满一口气，那口气里有草原的土腥味，有牛粪的干草味，有西伯利亚的寒风味。
我对着天边那条模糊的地平线，再次嘶吼。
“我回来了——！”
声音在风中传出很远，然后被风揉碎，吞没。
我不知道我在对谁喊。
是对这片草原？是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文曲星？还是对我那个已经死去的、混账的自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喊出那句话的瞬间，我感觉自己把所有的晦气，所有的倒霉，所有的不甘和悔恨，都从我的五脏六腑里，吼了出去。
我的身体，被掏空了。
我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
就是一种释放。
就像一个憋了很久很久的脓包，终于被挤破了，流出来的是腥臭的、肮脏的液体，疼，但是，爽。
我跪在地上，像个傻逼一样，又哭又笑。
风吹在我的脸上，眼泪瞬间就变得冰凉。
我感觉，我活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地，把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腐烂的玩意儿，都倒干净了。
我终于，空了。
……
把货送到海拉尔的仓库，已经是深夜。
结清运费后，我没有停留，把车开到了市郊一个僻静的停车场。
我给自己煮了碗泡面，加了根火腿肠。
我吃得很慢。
我感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碗泡面。
吃完面，我拿出我那个破笔记本。
这是最后一笔远途收入了。
从这里开始，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回家的路。
【收入】：运费（乌兰浩特-海拉尔）.00元。
【支出】：加油-2000.00元，高速费-580.00元，晚餐-5.50元。
【支出共计】：-2585.50元。
【当前现金余额】：.50+.00-2585.50=.00元。
【任务目标元，已完成。】
我看着那个接近十九万的数字，平静得像是在看别人的存款。
我合上本子，发动了汽车。
导航屏幕上，我输入了三个字。
沈阳市。
红色的路线规划了出来，像一条回家的血管。
我挂上挡，松开手刹。
解放J6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像一头终于挣脱了锁链的野兽。
我看着前方无尽的黑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