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宫的玉磬突然发出三记清鸣,那声音清越如冰泉漱石,在殿宇间荡出层层涟漪。檐角的情丝铃骤然绷紧,铃绳上的珍珠串儿簌簌发颤,似有重物破开云层而来。警幻仙子抬眸望去,只见殿外云海翻涌处,两道身影踏鹤而来 —— 左侧茫茫大士身披百衲衣,那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却都是些罕见的云锦、蜀锦,腰间悬着的紫金钵盂泛着淡金色佛光,盂口沿上还沾着几粒红尘的稻壳;右侧渺渺真人手持拂尘,尘尾是用白象尾毛所制,道袍上绣着的太极图随步履流转阴阳二气,图中黑鱼白鱼的眼珠竟是两颗南海珍珠,在云光下闪闪烁烁。
“仙子久候。” 茫茫大士合十行礼,袖中滑出一只锦袋,袋口系着的红绳竟是用昆仑山上万年冰蚕丝所制,绳结处还嵌着颗鸽卵大的鸽血红。锦袋甫一落地,便自行展开,露出里面那块通体莹润的五色石。石上布满斧凿痕迹,深浅不一,正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那块顽石,石心处隐约可见 “无材补天” 四个篆字,笔锋苍劲,乃是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后,女娲氏炼石补天时亲自镌刻,字里行间还能瞧见补天烈焰的余温。
警幻仙子指尖轻触顽石表面,一股苍凉之气顺着指尖蔓延 —— 这顽石自诞生便不凡,采天地之精、吸日月之华,本有补天之功。谁知女娲氏补完天穹,清点石料时竟将它遗落在大荒山青埂峰下,一弃便是三万六千年。期间顽石日夜悲泣,石身上的凿痕便是它以神识自刻的怨词,有 “恨不能补苍穹” 的愤懑,有 “空余一身灵秀” 的哀叹,还有 “何时得入红尘” 的期盼。直到某日遇着云游的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它竟滚到二人脚边,石面渗出点点血珠,哭求着要入凡尘历练一番。
“此石灵性已通,却执念深重。” 渺渺真人拂尘轻扫,那尘尾扫过顽石时,石身突然震颤起来,石面浮现出青埂峰的虚影:只见峰下有一草庐,庐中住着位跛足道人,正以松烟墨在石上题诗,笔尖蘸的是山涧的清泉,写出来的字却带着酒香。那道人正是渺渺真人的化身,当年他见顽石悲戚,曾题下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的偈语,字里行间原是劝它安守太虚,却不料反倒激起顽石的入世之心,竟在石上刻了 “纵无补天功,也要闹红尘” 的回句。
警幻仙子将顽石托在掌心,那石入手温润,却隐隐透着股顽劲。仙力注入的刹那,顽石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光芒中浮现出无数幻象:有共工怒撞不周山时的天崩地裂,不周山的断壁残垣间还飘着女娲氏的裙裾;有女娲炼石时的烈焰腾空,火海里翻滚着无数灵石,唯有这顽石在角落瑟瑟发抖;更有它被遗弃在青埂峰下,看着其他灵石化作星辰归位的落寞,峰上的积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将它的棱角都磨得钝了些。这些幻象如走马灯般轮转,最后定格在赤瑕宫 —— 原来神瑛侍者当年修炼时,常来青埂峰与顽石对谈,他会把灌愁海的甘露洒在石上,讲些赤瑕宫的趣事,二者早已结下仙缘,石面上至今还留着神瑛侍者坐过的痕迹。
“你可知为何选你做这情劫引?” 警幻仙子的声音带着仙力,直透顽石灵识深处,每个字都像颗珍珠落在玉盘上。顽石剧烈晃动,石心处 “无材补天” 四字突然渗出朱砂般的血珠,顺着石纹蜿蜒而下,似在控诉自己的不甘 —— 凭什么别的灵石能补天封神,偏它要在青埂峰下寂寞万年?茫茫大士在旁叹道:“你虽未补苍天,却能补情天。这十二钗的情劫轮回,缺你不可。” 他说这话时,紫金钵盂里飘出一缕香烟,化作十二位仙子的剪影,围着顽石转了三圈。
话音未落,顽石突然腾空而起,撞向紫芝宫的琉璃顶。那琉璃原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五色石髓所制,坚硬无比。却见警幻仙子广袖一挥,一道水幕自灌愁海升起,将顽石稳稳接住。水幕中浮现出十二钗在凡尘的命数:林黛玉葬花时,手中花锄的木柄正是顽石所化,木纹里还藏着 “还泪” 二字;薛宝钗的金锁,其金料原是顽石表面剥落的金纹,锁芯里裹着它对神瑛侍者的一点痴念;就连史湘云醉卧的芍药茵,地下也埋着顽石碎成的粉屑,那粉遇酒便化作桃花色。
“看见了吗?” 警幻仙子指尖点向水幕,那指尖的甘露滴在水幕上,荡开一圈圈涟漪,“你入凡尘,便如丝线串珠,能将十二钗的宿缘尽数串联。神瑛侍者的还泪劫、宝钗的金玉缘、熙凤的机关算尽…… 皆需借你这通灵宝玉为引,方能在金陵城交织成网。” 她说话时,水幕里的贾宝玉正戴着通灵宝玉,在大观园里追逐蝴蝶,那玉在阳光下一闪,便换了个场景,成了黛玉葬花时,宝玉递上的那块手帕。
顽石似懂非懂,石身泛起红光,映出 “大荒山青埂峰” 七个古字,字体苍劲,带着股故土难离的执拗。毕竟青埂峰三万六千年的孤寂,早已在它灵识中刻下深深的烙印,那里的每寸泥土、每株草木,都是它熟悉的旧识。渺渺真人见状,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镜面光滑如秋水,边缘镶着圈银丝,正是 “风月宝鉴”。那镜子背面刻着幅太极图,图中阴阳鱼的眼睛是两颗猫儿眼宝石,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
“此镜能照见因果虚实。” 渺渺真人将宝鉴悬在顽石前,镜中顿时浮现出它在凡尘的模样: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被系在贾宝玉颈间,红绳是用袭人头发混着金线编的。它会随着黛玉葬花而蒙尘,花瓣落在玉上便留下淡淡的红痕;随着宝钗扑蝶而焕彩,蝶翅扫过便生出层柔光;随着元妃省亲而生辉,宫灯照处竟透出七彩光晕;最终在贾府败落时摔碎,裂成十二瓣,每瓣都映着位仙子的泪眼,而后化作道金光,回归青埂峰下。
“你若不入劫,这十二钗的情债便永无了期。” 警幻仙子的声音带着悲悯,像是秋雨落在芭蕉叶上,“她们或困于金玉之争,鬓边的珠花熬成了霜;或溺于权欲之海,指间的算珠磨成了粉;或死于恩仇纠葛,心口的朱砂痣变成了血泪…… 永无超脱之日。” 顽石在镜前剧烈颤抖,石面上的凿痕渐渐平复,那些怨词、叹词都淡了下去,似在挣扎中悟透了什么 —— 原来不能补天,未必不是另一种缘分。
茫茫大士此时开口,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紫芝宫的梁柱都嗡嗡作响:“你本是补天余石,却因一念之执堕入情障。如今让你入凡尘,并非惩罚,而是让你明白:天地之大,不止有补天之功,更有情之真谛。” 他说着,从紫金钵盂中取出一粒金丹,那金丹有龙眼大小,表面流转着七彩霞光,乃是西方极乐世界的菩提子所炼,经如来佛手指点过三千年。弹指间送入顽石心内,那石顿时通体透亮,石身缩成鸽卵大小,化作一块莹润的美玉。玉上天然形成 “通灵宝玉” 四字,笔势灵动,背面还刻着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的谶语 —— 正是日后与薛宝钗金锁上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相呼应的缘法,那字迹刻得极深,像是要钻进玉的骨头里。
“既已化形,便随我来。” 警幻仙子将通灵宝玉托在掌心,那玉在她掌心微微发烫,似有生命般跳动。转身走向薄命司,那里存放着十二钗的册子,朱红色封皮上烫着金字,每本册子封面上都贴着对应的花签:黛玉是芙蓉,宝钗是牡丹,湘云是海棠,探春是杏花…… 她将宝玉放在册子中央,刹那间十二本册子同时亮起,各自飞出一缕精魂,红的、白的、粉的,缠绕在宝玉周围,形成一个完整的情劫轮回阵,阵中隐约能听见大观园的笑语与哭泣。
顽石所化的宝玉突然发出龙吟般的轻啸,声音清越,似在回应这些精魂。警幻仙子知道,这是它已接受宿命的征兆。她望向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后者二人同时颔首,大士的紫金钵盂里飞出朵金莲,真人的拂尘上落下片云絮,都飘向宝玉,似在为它加持。“仙子既已安排妥当,我等便将此玉送往凡尘。”
就在此时,宝玉突然挣脱警幻的掌心,像颗流星般撞向风月宝鉴。镜面荡起涟漪,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对着镜子痴笑,镜中却显出个骷髅头 —— 正是日后的贾瑞。原来这宝鉴不仅能照见因果,更能警示痴顽 —— 贾瑞死于宝鉴幻象的结局,早已刻在镜中,那骷髅的眼眶里,还嵌着两颗泪珠,正是贾瑞临死前流下的。
“痴儿,连你也想窥探天机?” 警幻仙子玉指一点,一道金光落在宝玉上,那玉便乖乖落回掌心,表面还泛着点羞赧的红。她将宝玉收入锦袋,袋口的冰蚕丝红绳自动系好,打了个同心结。递给茫茫大士:“烦请二位将它送往太虚幻境与凡尘的交界 —— 那处有座三生石,石旁住着个甄士隐,他会将此玉转交给神瑛侍者的转世。切记,需在他呱呱坠地时放入口中,方能藏住仙气。”
茫茫大士接过锦袋,入手便知袋中宝玉在轻轻颤动,似有期待,又有不舍。与渺渺真人相视一笑,二人踏鹤离去时,留下一串偈语在紫芝宫回荡:“大梦一场归青埂,情丝千缕系红楼。待到尘缘皆了尽,顽石依旧笑春秋。” 那鹤鸣与偈语交织,竟化作一曲《枉凝眉》,听得殿中情丝铃都跟着轻颤。
警幻仙子望着他们消失在云海深处,云霭中还残留着鹤羽的清香。转身看向薄命司,那本因果录不知何时已自行翻开,在 “通灵宝玉” 的词条下,新添了一行血色字迹:“凡心偶炽,缘接入世;历尽离合,方归本位。” 字迹娟秀,倒像是女子所书。她轻轻合上册子,指尖拂过封面的 “金陵十二钗” 字样,忽然觉得袖中的风月宝鉴微微发烫 —— 那是某个凡尘痴人正在梦中呼唤它的征兆,许是那即将出生的贾宝玉,已在娘胎里迫不及待要见这通灵宝玉了。
紫芝宫外,灌愁海的水面又起波澜,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的水花里映出荣国府的匾额,那 “荣国府” 三个金字在水中摇摇晃晃,似真似幻。警幻仙子知道,随着这顽石入劫,那场牵动三界的红尘大戏,终于要正式开锣了。而大荒山青埂峰上,那株被遗弃的顽石本体,似乎仍在风中低语,石面上新添了几行字:“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字迹稚嫩,却透着股洞悉一切的苍凉,诉说着一个关于遗憾与圆满的古老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