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墨的靴底刚触到坎卦通道的地面,一股阴寒便顺着靴缝钻进来,不是北境寒冬那种干爽的冷,是浸过腐泥、裹着尸臭的湿冷,像有无数双泡胀发白发青的手,在暗处轻轻扯着他的衣摆。他下意识攥紧腰间的“暮”字玉佩——那是父亲暮渊留下的唯一物件,玉质温润,此刻却冰得硌手。
通道两侧没有岩壁,是流动的黑水。水幕像块扭曲的镜子,时而映出残破的城郭:断墙间插着锈迹斑斑的箭镞,焦黑的梁柱上还挂着半片染血的衣甲;时而闪过穿甲兵士的残肢:缺了半边脸的头颅在水里沉浮,断手紧紧攥着断裂的剑刃;最清晰时,水幕里竟浮现出一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脸——玄色锦袍浸满暗红的血,腰间悬着枚和他一模一样的“暮”字玉佩,那人正举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尖对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
那妇人的脸被水汽模糊,唯有腕间一串青金石手链格外醒目——淡青色的石珠串着银链,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水”字纹,与暮墨自有佩戴的那串断珠,连石纹走向都分毫不差。
“又是这幻象。”暮墨指尖凝起一缕火纹,橙红色的火焰在他指间跳动,却没像往常那样挥向水幕。他想起太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阿墨,你要记着,坎为水,水藏魂,亦藏债。你暮家欠的债,躲不过,逃不掉,终要在坎水里算清楚。”
太爷爷说这话时,枯瘦的手指死死扣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仿佛要把什么无形的东西刻进他的骨血。那时他不懂,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胡话;直到去年在暮家祖宅的密室里,找到那本染血的手记——纸页泛黄发脆,上面是父亲暮渊的字迹,笔锋从最初的遒劲有力,到后来的潦草癫狂,最后几页写满了“青水寨”“坎卦”“怨气”,还有一行被血浸透的字:“吾儿阿墨,勿入坎境,勿承传承,否则……”后面的字迹被血糊住,再也看不清。
黑水突然翻涌起来,像沸腾的墨汁,一道水桶粗的水柱猛地朝他面门射来。暮墨侧身避开,水柱擦着他的肩砸在通道地面,溅起的黑水落在他的衣袍上,竟“滋滋”冒着白烟——这不是普通的水,是传说中能蚀人灵力、勾人阴私的“忘川水”。
“暮家小儿,胆子倒大,敢闯坎境,就不怕被这忘川水吞了魂魄,永世困在这里?”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水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碎冰,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暮墨摸向腕间的青金石断珠,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珠,心里的燥意竟奇异地压下去几分。他抬眼望向黑水深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二十年前,屠了青水寨三百七十二口,连刚满月的娃娃都没放过的,是你吧?”
水幕骤然炸开,无数水珠飞溅,一个浑身裹着黑水的人影从水里飘了出来。那人没有脚,下半身化作无数根细长的水丝,缠在通道地面上,像某种深海里的触手。他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是血红的,像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盯着暮墨:“你倒记得清楚!我青水寨三百七十二口,男的战死,女的被辱,连刚会笑的娃娃都被你爹暮渊一剑刺穿心窝!你凭什么忘了?”
暮墨的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那股从骨髓里冒出来的寒意。他自幼听人说父亲是战死的英雄——暮家是守护坎卦的世家,父亲当年为了抵挡混沌之力,在青水寨战死,是三界敬仰的烈士。直到看到那本手记,他才知道真相:父亲当年为了争夺坎卦传承,假意投靠青水寨,趁寨主不备,屠了整个山寨,只因青水寨是守护坎卦传承的最后一道屏障。
而他腕间的青金石手链,是当年的寨主夫人——也就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在父亲屠寨时,用身体挡住父亲的剑,临终前塞进他襁褓里的。手链被父亲的剑劈断,只剩下三颗珠子,这些年他一直戴在手上,既是念想,也是提醒。
“我爹的债,我来还。”暮墨缓缓抽出背后的长刀,刀身是玄铁打造,上面刻着繁复的坎卦纹路,刀鞘上缠着深蓝色的布条,“但坎卦传承,我必须拿。它不是暮家的私产,是守护三界的力量,不能埋在这忘川水里。”
“拿?”人影发出凄厉的笑声,像无数只夜枭在叫,黑水瞬间漫过暮墨的脚踝,冰冷的水裹着细碎的骨头渣,硌得他脚心生疼,“你得先问问青水寨的亡魂答应不答应!”
话音刚落,无数双惨白的手从黑水里伸出来,指甲又长又尖,泛着青黑色的光,抓向暮墨的脚踝、手腕、脖颈。那些手的皮肤像泡烂的纸,一扯就掉,露出下面森白的骨头。暮墨挥刀斩断几只手,却发现断口处又涌出更多的手——这些不是幻象,是青水寨亡魂的残魂,被忘川水困在这通道里,成了守关的厉鬼。
暮墨突然收刀,解开腕间的青金石断珠。三颗石珠落在黑水中,瞬间发出柔和的青光,像三枚小小的月亮,在黑水里格外醒目。那些抓向他的手顿了顿,竟缓缓缩了回去,有的甚至在青光的照耀下,化作一缕缕白烟,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青水寨的护寨石?”人影的声音里满是震惊,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颗石珠,“这是夫人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我娘的东西。”暮墨的声音软了几分,他蹲下身,看着黑水里的青光,“她是青水寨的人,也是我爹的妻子。她当年挡在我爹面前,不是为了护暮家,是为了护我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她不想我变成我爹那样的人。”
水幕再次亮起,这次映出的是二十年前的画面,比之前清晰百倍:青水寨的广场上,到处是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流进旁边的河里,把河水都染成了红色。寨主夫人抱着一个襁褓,里面是刚出生的暮墨,她挡在父亲面前,腕间的青金石手链闪闪发光。父亲举着剑,眼神冰冷,没有一丝犹豫。
“暮渊,你不能杀孩子!他也是你的骨肉!”寨主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
“骨肉?”父亲冷笑,“他是我拿到传承的绊脚石,留不得。”
就在父亲的剑要刺向襁褓时,寨主夫人突然转身,用身体挡住剑。剑刺穿了她的胸膛,鲜血溅在襁褓上,也溅在父亲的脸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断腕间的手链,塞进襁褓里,对着襁褓里的暮墨轻声说:“阿墨,别像你爹……”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水幕恢复成漆黑的样子。人影浑身颤抖,黑水剧烈翻滚,他身上的水膜裂开一道缝,露出下面布满伤疤的脸——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左半边脸被烧毁,只剩下一只浑浊的眼睛,竟是当年青水寨的老管家。暮墨在父亲的手记里见过他的名字:忠伯,是寨主最信任的人,当年被父亲刺中要害,扔进了忘川河,没想到竟被忘川水救了下来,成了亡魂的首领。
“夫人当年的苦心,我竟不知道……”忠伯的声音里没了恨意,只剩下疲惫和悲伤,黑水渐渐退去,露出通道地面上散落的骨头渣,“她当年为了护你,连寨主的遗言都忘了——寨主临终前说,若暮家有人来取传承,只要心怀善念,就把传承给他,因为只有坎卦之力,才能抵挡混沌之力。”
暮墨愣住了,他没想到青水寨的寨主,竟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你想怎么结束这场恩怨?”忠伯看着暮墨,血红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清明,“你爹屠了青水寨,这笔债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继承传承后,会用坎卦之力超度青水寨的亡魂,让他们转世投胎,不再受忘川水的折磨。”暮墨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手记,扔进黑水里,“这本沾满血的东西,是我爹的罪证,该还给你们。我会在青水寨的旧址上建一座祠堂,供奉所有亡魂,以后每年都来祭拜。”
手机落入黑水的瞬间,突然燃起青色的火焰,不是暮墨的火纹,是来自石珠的青光。火焰没有烧到手记,反而将黑水里的怨气一点点吸走,黑水渐渐变得清澈,能看到下面散落的骨头渣。忠伯看着火焰,突然跪了下去,朝着水幕里寨主夫人的虚影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夫人,您当年的苦心,总算没白费。”忠伯站起身,身上的黑水渐渐褪去,露出正常的躯体——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虽然破旧,却很干净,“坎卦通道的尽头,就是传承之地。但你要记住,传承里不仅有力量,还有你爹当年没解开的坎——他当年拿到传承后,被传承里的怨气反噬,才会变得嗜杀。你若控制不住怨气,就会变成第二个他。”
暮墨点了点头,朝着通道深处走去。黑水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那些残破的城郭和兵士的残肢渐渐消失,只剩下一片清澈的水波,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不再是父亲的模样,而是他自己。
走到通道尽头,暮墨看到一座悬浮在水面上的石桥。石桥是汉白玉打造,上面刻着无数水纹,桥栏上雕着栩栩如生的游鱼,仿佛一碰到水就会活过来。石桥尽头是一座水殿,殿门是黑色的水晶,上面刻着“坎水殿”三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是上古坎卦师的笔迹。
殿门缓缓打开,一股精纯的坎卦之力扑面而来,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暮墨深吸一口气,踏上石桥。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石桥突然晃动起来,水面上冒出无数个他的虚影——有的虚影拿着剑,刺向无辜的村民;有的虚影被怨气包裹,面目狰狞,见人就杀;还有一个虚影,正举着刀,对着腕间的青金石手链,像是要把它毁掉。这些都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是传承对他的考验,考验他是否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我不会变成你。”暮墨对着最狰狞的那个虚影说道,声音坚定,“我爹错了,他被权力和怨气迷了心窍,但我不会。我要走的路,是守护,不是杀戮。”
他举起长刀,朝着虚影砍去。刀身划过虚影的瞬间,虚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其他的虚影也纷纷消失,石桥恢复了平静。暮墨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走到水殿中央,暮墨看到一块巨大的黑色水晶,水晶里封印着一团蓝色的光芒——那是坎卦传承的本源之力,像一颗蓝色的太阳,在水晶里缓缓旋转。水晶旁边,放着一枚黑色的玉佩,上面刻着坎卦的纹路,与他腰间的“暮”字玉佩竟能完美契合。
暮墨拿起黑色玉佩,与自己的玉佩合在一起。两道光芒同时亮起,一道玄色,一道蓝色,缠绕着融入他的体内。瞬间,一股庞大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有上古坎卦师的修炼心得,详细记录了如何操控水之力、如何化解怨气;有无数精妙的坎卦招式,每一招都蕴含着水的灵动与坚韧;还有一段关于混沌之力的记载,说混沌之力的本源在极北之地,唯有集齐八卦之力,才能将其彻底封印。
同时,他感觉到体内的坎卦之力飞速提升,之前被忘川水蚀掉的灵力也瞬间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强。更重要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传承里的怨气,那些怨气如同细小的针,在他的经脉里游走,却被他腕间青金石手链发出的青光一点点化解,转化为纯净的灵力。
“原来如此。”暮墨恍然大悟,“我娘留下的手链,不仅是念想,还是化解怨气的钥匙。她早就料到,我会来这里,会继承传承,会遇到这些考验。”
他闭上眼睛,开始运转传承里的口诀。体内的坎卦之力与青金石手链的力量相互配合,像两股温柔的水流,将传承里的怨气一点点吸出来,转化为纯净的灵力。黑水晶里的蓝色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他的眉心。
不知过了多久,暮墨睁开眼睛。水殿里的怨气已经消失不见,黑色水晶变得晶莹剔透,像一块普通的石头。他能感觉到体内澎湃的坎卦之力,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召唤出忘川水,也能操控世间的江河湖海。
他站起身,走出水殿。石桥下方的水面变得清澈见底,能看到水里游动的小鱼,还有水底散落的、被青光净化过的骨头渣。远处,一道青色的光芒冲天而起,那是晓输所在的巽卦之境传来的信号——晓输也成功继承了传承。
暮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摸了摸腕间的青金石断珠,又看了看腰间合二为一的玉佩,心里一片平静。父亲的债,他会慢慢还;母亲的期望,他不会辜负;青水寨亡魂的祝福,他会记在心里。
接下来,他要去寻找坤陆、晓输和其他伙伴,一起集齐八卦之力,抵挡即将到来的混沌之力。这场旧怨,他已经了结;这场新劫,他会和伙伴们一起面对,绝不退缩。
他迈开脚步,朝着通道外走去,阳光透过通道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