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站在老宅院门口时，雨丝正顺着青瓦檐角坠成银线。
她攥着那把黄铜钥匙，指节发白。这是奶奶咽气前攥在手心的东西，临终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翕动着说了半句“别……”，便被氧气面罩闷成了呜咽。护工说，老人最后三个月总对着西厢房发呆，嘴里念叨“它醒了”。
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潮湿的风裹着陈年霉味涌出来。林小满打了个寒颤，玄关的老座钟停在三点一刻，铜摆纹丝不动——她记得上周通电话时，奶奶还说这钟每天误差不超过五分钟。
“小满？”她喊了一声，回音撞在褪色的洒金对联上，又落进空荡荡的院子。雨更大了，打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暗处撒了把绿豆。
她先去了奶奶的卧室。雕花拔步床蒙着白布，掀开时扬起的灰尘里，枕头凹下去一个清晰的轮廓。枕下露出半本红绸封皮的日记本，边角磨得发毛。林小满翻开，第一页是奶奶年轻时的字迹：“民国三十七年，嫁入陈家第七日，看见梁上有黑影。”
第二页夹着张泛黄照片，穿红旗袍的女人抱着婴儿，身后站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照片背面写着“夫君振庭”，而林小满从未听奶奶提过爷爷的事——老人总说自己是童养媳，父母双亡。
“振庭……”林小满喃喃重复，忽然听见西厢房传来响动。那是间锁了三十年的屋子，奶奶说里面“收着不该收的东西”。此刻门闩上的铜环正在轻轻摇晃，叮咚，叮咚，和着雨声像在叩门。
她摸出钥匙串上那把最小的铜钥，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门开了。
霉味比院子里更浓，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墙角堆着蒙尘的樟木箱。林小满走过去，箱盖虚掩着，露出半截褪色的襁褓。她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婴儿衣物，最上面放着个银锁，刻着“长命百岁”。
“这是……我的？”林小满愣住。她出生时是医院接生，从未见过这种老物件。银锁突然从衣物里滑出来，“当啷”掉在地上，滚到箱子深处。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把剪刀，刃口沾着暗褐色污渍，刀柄刻着“陈记铁铺”。
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小满猛地回头，西厢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月光被门缝挤成细线，她看见门后有团黑影，轮廓像个人，手腕上戴着串檀木佛珠。
“奶奶？”她喊，声音发颤。黑影没动，却有沙哑的声音响起：“小满，把剪刀放下。”
是奶奶的声音，但比记忆中苍老十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啦声。林小满后退两步，撞翻了樟木箱。婴儿衣物散了一地，她看见最底层压着本更厚的日记本，封皮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
“别碰那个！”门后的声音突然尖锐，“那是……”
话没说完，座钟突然开始走动。三点一刻的摆锤疯狂摆动，撞出“咚咚”的闷响。林小满这才发现，整间屋子的老物件都在动：墙上的全家福歪斜，相框里的人脸渗出黑血；妆台上的铜镜蒙上雾气，映出她身后站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正是照片里奶奶的模样。
“阿囡，快跑。”镜子里的奶奶开口，嘴角咧到耳根，“它在吃我们的影子……”
林小满转身冲向大门，却发现来路变了样。原本熟悉的回廊扭曲成蛇形，青砖缝里钻出黑红色的藤蔓，缠上她的脚踝。雨幕中传来无数人的低语，都是她熟悉的声音：“小满，帮我们……”“陪我们……”“别丢下我们……”
她跌进东厢房，那是奶奶生前的佛堂。供桌上的观音像碎了，瓷片里露出半截白骨，指骨攥着张泛黄的纸。林小满捡起，上面是医院的绝笔信：“振庭因肺结核去世，我怀了遗腹女。婆婆说要‘冲喜’，逼我在梁上吊死他。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婆婆说那是‘怨胎’，要镇在厢房……”
窗外炸响惊雷。林小满终于想起，奶奶从未提过丈夫，因为那个叫陈振庭的男人，连同未出生的孩子，都被封在这宅子里。而所谓“怨胎”，或许从来不是婴儿，是这宅子里积累的怨气。
座钟敲响了十二下。林小满看见梁上垂下无数黑影，像人的头发，又像腐烂的肠子。它们缠上供桌上的香烛，火苗变成绿色，映出墙上的影子——上百个扭曲的人形，全是陈家历代枉死的冤魂。
“找到你了。”最浓的阴影里浮出张脸，是奶奶，可她的双眼是两个黑洞，“他们要你陪葬，就像陪葬我一样……”
林小满尖叫着摸到供桌下的铁盒，里面有奶奶的遗书：“小满，若你见到这本日记，说明宅子要醒了。银锁是你亲生母亲的，剪刀是陈振庭的凶器。烧了它们，烧了整座宅子……”
火光腾起的瞬间，林小满看见无数影子从她身体里钻出来，顺着烟囱飘向夜空。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檐角挂着半轮，惨白如纸。
后来村里人说，陈家老宅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有人说看见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火场里笑，有人说听见婴儿的哭声飘了三天三夜。林小满再也没回过那里，只是每到雨夜，她总觉得枕头下有什么东西在动，而座钟，又开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