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看完急报,手指从纸上松开。纸角轻轻落下,被风吹到沙盘边缘。他抬头望向校场外,远处村落的屋顶上飘着几缕炊烟,鸡鸣声隐约传来。
校场上的三百新军还在原地列队。阳光照在他们手中的长管铳上,枪管发亮。张定远走下高台,把火铳放回木箱,对身旁的传令兵说:“今日训练结束,解散。”
士兵们收铳归营。张定远没回中军帐,转身朝村口走去。
他脱了铠甲,只穿一件灰布短衫,腰间挂剑也换成了皮带。路上遇到几个挑水的村民,见他走近,纷纷停下脚步,低头让路。一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探头看他,又马上缩回去。
张定远走到村东晒谷场边,坐在一块青石上。这里曾是倭寇烧毁的粮仓旧址,如今地面平整,铺了碎石。几个老人正在翻晒稻谷,见他坐下,动作都慢了下来。
“将军怎么来了?”一位老农开口问。
“来看看。”张定远说,“你们种的地,收成如何?”
老农放下竹耙:“还能活命。就是桥塌了,运粮要绕山路,来回多花两个时辰。”
张定远记在心里。他又问:“还有别的难处吗?”
旁边一位妇人说:“井口那条路晚上黑,女人不敢走。前天李家媳妇摔了一跤,腿肿得走不了。”
“缺灯。”另一个老人说,“油贵,点不起。”
张定远点头。他站起身,在晒谷场边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说:“明天起,我每天午后到这里。谁有事,都可以来说。”
第二天午时刚过,张定远准时到了晒谷场。这次他没带剑,手里拿了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他已经连续三天来此,村民不再躲着他走。
一位年轻汉子走上前,递上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愿修桥,出工五日。”
“你叫什么名字?”张定远问。
“陈大山,住村西。”
“你会打石头?”
“会。我爹是石匠,教过我。”
张定远记下名字。又有几个人围上来,说愿意修路、挖井、搭灯架。张定远一一登记,并告诉他们:明军会派五十名士兵协助,粮食由军中供给,按工发放。
“我们不要白拿。”一位老汉摇头,“粮自己出,只要有人带队就行。”
张定远说:“不是白拿。你们出力,军队出粮,这是规矩。谁干活,谁吃饭。”
人群安静了一下,随后有人笑了。笑声不大,但真实。
第四天,晒谷场边支起了一顶草棚。张定远让人搬来几张桌子,摆上笔墨纸张。他亲自写了五个字贴在棚子上:军民议事角。
这天来了十几个年轻人。他们站在桌前,盯着报名册看。
“我想参军。”一个瘦高少年说。
“为什么?”张定远抬头看他。
“我家门被砸过三次。我想守住它。”
张定远写下他的名字:林小河。
“训练很苦。”他说,“每天跑十里,练刀两个时辰,下雨也不能停。”
“我能撑住。”
后面几个青年也开口。有人说想学用火铳,有人说不怕死,有人说家里没人了,只想做点有用的事。
张定远让他们先去校场跑一圈。能坚持下来的,才准登记入册。
当天下午,十一个人跑完全程。张定远当众宣布:他们正式成为新军预备役,明日开始训练。
第五天清晨,张定远巡查营地。走到营门时,他停下脚步。
门外地上整齐摆着几十双布鞋。每双都是新做的,黑底厚帮,针脚密实。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将士奔走御敌,脚底不可冻伤——全村妇孺夜织。”
他弯腰拿起一双,尺寸正好。
张定远转身下令:“把这些鞋分给各队,今后巡村,必穿布鞋。”
当天中午,两位老人送来一担姜汤。他们说是给训练的士兵暖身子。张定远让厨房煮了米粥,当场请两位老人吃了饭。
第七天,村中妇女自发组织起来,分成三班。一班缝衣,一班做饭,一班送水。她们轮流到校场边守着,看到士兵休息就递上热汤。
有个小女孩每天提一小桶茶水,站在角落不说话。直到一名士兵接过杯子道谢,她才红着脸跑开。
张定远看见这一幕,走过去问她叫什么名字。
“阿秀。”她说,“我娘说,你们保护我们,我们也要护着你们。”
张定远把这句话写进了当日的军务记录。
第十天,通往山区的道路开工。一百二十名村民和五十名士兵共同作业。张定远亲自带队,扛石头、铺路基。他和普通民夫一样满身泥灰,双手磨出水泡。
晚上收工,村民请他去家中吃饭。他没推辞,坐在土桌前吃了一碗糙米饭,两片腌菜。
饭后,主人拿出一坛自酿米酒。张定远喝了一口,说:“甜。”
主人笑:“加了糖。”
“好喝。”他说完,又喝了一小杯。
第十三天,第一座简易木桥建成。桥面铺板,两侧加栏。村民赶着牛车过桥时,有人停下来,对着桥头刻的名字看了很久。
那是参与修桥的民工名单。张定远让人刻上去的。
第二十天,沿海三处倭寇据点仍无动静。哨所每日上报,皆为“平安”。
张定远继续每天午后到晒谷场。今天来了更多人。除了修路、种田的事,还有人说起孩子该上学了,村里没有先生。
“我可以教。”一位退伍老兵站出来说,“我在军中学过字。”
张定远立刻同意,并安排军中识字兵每周来村一次,集中授课。
这天傍晚,夕阳落在屋顶上。张定远坐在晒谷场边的青石上,手边放着登记册。十几名刚通过体能测试的青年站在面前。
他正低头写最后一个名字。
一名少年突然开口:“将军,我们真能像你一样吗?”
张定远笔尖顿住。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有汗,有灰,有期待。
他合上册子,放在一旁。
脚边那双黑底厚布鞋,还沾着白天巡路时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