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张定远再次摸黑进了工坊。他没有点灯，只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走到铁砧前，掀开压着的废铁，取出那张藏了整夜的图纸。
纸角已经被汗浸得发软，但他顾不上这些。他蹲下身，从墙角搬出昨夜藏好的那段炮芯铁管，放在案上。这根管子是他翻了三堆废料才挑出来的，长度够，厚度也合适，只是内膛粗糙，必须重新打磨。
他拿起旧锉刀，单膝跪地，开始一点一点刮削管壁。动作很慢，每一刀都得对准弧度，不能偏，也不能深。他的手指贴在管口边缘感受光滑度，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铁屑。
外面传来巡哨的脚步声。他立刻停下，把铁管推到案底，自己退到墙边蹲着。脚步由远及近，又走远了。他等了一炷香时间才重新起身，继续干活。
这一夜他只待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了。临走时，他用麻绳把铁箍和锉刀一起捆好，塞进柴堆夹层，没留下任何痕迹。
第二天夜里，他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自己的一截皮带，拆了铜扣用来做引信盖。他还用烧焦的木炭在纸上重新描了一遍接口尺寸，怕上次的字迹被潮气模糊。
第三夜，他把四道铁箍依次套上枪管，用小锤轻轻敲打固定。每敲一下都要停下来听外面动静。有次锤子滑了，砸出一点火星，他马上停手，盯着门口直到确认没人过来。
三夜过后，一支非制式的长管火铳终于成型。它不像军中配发的那样规整，铳身略弯，接口处有明显打磨痕迹，但整体严实，火门位置精准，握把也按他手掌大小修整过。
第四天晚上，他把火铳裹在布里带出营地，往西岭荒坡走去。那里是废弃靶场，背风，地面硬，适合试射。
他找了个石堆作掩体，把火铳架稳。掏出随身的小布包，里面是他按记忆调配的火药——硝、硫、炭的比例他反复算过，比军中标准少一成硫磺，以防爆压过高。
他装药，压实，塞入弹丸，再插上引信。然后退后两步，划燃火折。
火光一闪，引信“嗤”地燃起。
他迅速靠近，点燃火门。
轰！
一声巨响撕破夜空。火铳猛然向后撞去，还没看清弹道如何，铳身突然炸裂！铁箍崩断，碎片像刀片一样飞溅而出。
他本能抬手去挡，左掌当场被一片铁皮划开，从虎口一直裂到手腕。血喷出来，染红了半边衣袖。他踉跄后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但还是扑上去用右手抓起残件，死死抱在怀里。
火铳已经不成形。前半段炸成了几块扭曲的铁片，后半段还连着木托，但接口处完全撕裂。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他咬牙撕下右臂衣襟，缠住左手。绑得太紧，疼得额头冒汗，但他没松。他知道现在不能晕，也不能喊人。
他靠着石堆坐下来，喘了几口气。视线有点模糊，耳朵嗡嗡响，但他强迫自己清醒。
他把残件放在膝盖上，一块一块检查。炸裂点在第三道铁箍之后，那里是他为了减重少加了一圈加固环。他记得当时觉得七寸一道太密，改成九寸，没想到就是这里出了问题。
他伸手摸了摸火门附近，发现引火孔周围也有细微裂纹。说明火药燃烧时压力不均，热量集中在局部，导致金属承受不住。
他低头看着图纸一角，上面沾了血，字迹糊了些。但他还记得写过的每一个数字。
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
如果不是少了一道箍，如果不是火药压得不够实，如果不是接口弧度偏差了半分……也许它就能响完整的一次。
可战场上没有“如果”。松浦港那次，七个兄弟倒下时，也没有人说“如果”。
他慢慢把残件收进布包，连同图纸一起塞进怀里。左手动不了，他就用牙齿帮忙拉紧腰带，把布包固定住。
他站起来，腿有点软，但还能走。他没走大路，绕着坡底往回走，尽量避开巡逻路线。
月光斜照下来，照在他肩头的铠甲上，反射出一道冷光。他低着头，脚步不稳，但一直向前。
快到营地边缘时，他看见远处有灯笼晃动。是巡夜的兵士。他立刻拐进旁边的柴堆后，蹲下身子。
他靠在柴草上，闭眼喘气。心跳得很重，伤口一阵阵抽痛。他知道该去找军医，但现在不能去。一旦被人发现他私自造铳，还没炸之前就会被押进牢房。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图纸还在。残件也在。
这不是结束。失败了，他认。但错在哪，他已经知道了。
他睁开眼，望着工坊的方向。明天，他还要再去。不是为了逞能，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是为了让下一次，能真正响起来。
他扶着柴堆站起来，右手撑地，慢慢挪到工坊后窗下。他把布包塞进墙缝，用石头压住。这是他唯一能藏东西的地方。
他靠着墙坐下，左手垂在身侧，血已经止不住又渗出来。他不想动，也不敢睡。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他抬起右手，抹了把脸。脸上全是灰和汗，还有干掉的血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曾经握剑斩敌、举旗冲锋的手，现在满是伤痕和污垢。
但它还能动。还能拿工具，还能画图，还能拼出一支新的铳。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小册子，翻开一页。四个字还在：守土安民。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合上，重新塞进衣服内层。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西角工坊的门依旧紧闭，窗缝里透不出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