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镇魂殿的飞檐，殿内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晃，将顾昭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
他站在屏风后，指尖抵着腰间判官笔的笔鞘——方才窗外黑影掠过的刹那，他便已觉察到那缕若有若无的阴司气息。
“是影蝶。”他垂眸，目光落在床榻上沉睡的沈青竹身上。
她的剑搁在床头，剑穗上的红绳随着呼吸轻颤，像颗跳动的红心。
韩信的布置应该已经完成了，他想，镇魂阵的阴气从地底漫上来，将整座殿宇裹成铁桶，影蝶若想强来，至少要耗去半盏茶时间破阵。
窗棂“吱呀”轻响。
顾昭屏息。
一道白影从窗缝中渗进来，落地时已化作个白衣女子。
她生得极美，眉尾缀着片蝶翼状的金箔，眼尾上挑，像根淬了蜜的针。
月光透过她的衣袂，能隐约看见肌肤下流动的银线——那是地府使者特有的魂络。
“沈姑娘。”影蝶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飘向床榻，“你可还记得黄泉之畔的誓言？”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
沈青竹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她识海里翻涌。
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被角，指节泛白，额角渗出冷汗。
顾昭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看见沈青竹的识海——那团原本混沌的雾气里，正浮起零星碎片：黄泉河畔的彼岸花铺成血毯，她身着玄色判官袍，手持断罪剑，剑尖挑着个浑身是血的冤魂；冥王的震怒声炸响在耳畔：“你可知擅自放魂转世，坏了阴阳秩序？”；她被打下轮回台时，断罪剑坠在脚下，剑鸣声响彻九幽冥……
“这些记忆，你本不该记起的。”影蝶指尖拂过沈青竹的眉心，一缕幽蓝的鬼火没入她识海，“可你的剑要醒了，它在唤你。”
沈青竹突然坐起。
她的瞳孔泛着幽光，像是被什么力量拽着回溯时光。
断罪剑“嗡”地出鞘，金芒裹着煞气直冲殿顶，将房梁上的积灰震得簌簌往下落。
“不！”她捂住头，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我不要记起这些……”
“你本属地府。”影蝶退后半步，任剑气割破她的衣袖，“留在这乱世做什么？暗卫首领？还是某个凡人的……”她瞥向屏风方向，尾音轻佻，“情郎？”
顾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沈青竹的情绪在翻涌：前世的自责、被驱逐的屈辱、对现世的依恋，像团乱麻绞在一起。
他很想冲出去，把她护在怀里，但他不能——有些坎，必须她自己迈过去。
“你说的荣耀，不过是枷锁。”沈青竹的声音在发抖，断罪剑却握得更紧了，“前世我为救一人，被剥去判官印；今生我为救一城百姓，被暗卫的毒针戳得满身血洞……”她突然笑了，眼泪却砸在剑身上，“可这一世，我救的人会给我递伤药，会在我嫌平安绳土气时，偷偷把红绳系在我剑上。”
影蝶的脸色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被轮回磨去棱角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跪在冥王殿下请罪的剑魂女判。
她指尖掐诀，身后浮现出半透明的蝶翼，阴司特有的寒雾开始在殿内凝结：“你可知抗命的下场？地府不会……”
“不会善罢甘休是么？”
顾昭从屏风后走出。
他手里握着判官笔，笔尖凝着淡金色的功德光，“但你今天走不出这镇魂殿。”
殿外突然响起金戈交鸣。
韩信的声音混着阴兵的嘶吼传来：“影蝶大人，这镇魂阵是顾大人用十万功德喂出来的，您若想硬闯——”他轻笑一声，“怕是要留半片蝶翼当买路财。”
影蝶的蝶翼猛地收拢。
她盯着顾昭身后若隐若现的镇魂殿虚影，又看了看沈青竹手里还在震颤的断罪剑，突然笑了：“好个顾昭，好个沈青竹。”她退向窗边，身影开始虚化，“但地府要的人，从没有抢不回来的。下次……”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万千蝶影，顺着窗缝散入夜色。
沈青竹望着空荡荡的窗口，断罪剑“当啷”坠地。
她踉跄两步，撞进顾昭怀里。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裳。
“我好像……记起很多事。”她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前世我是个不合格的判官，今生……”
“今生你是沈青竹。”顾昭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是会为了救村民夜闯山贼窝的暗卫，是会把平安绳系在剑上的傻子。”
沈青竹突然笑了。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那你说……我该不该挥剑？”
顾昭一怔。
他望着她眼底翻涌的幽光——那是前世剑魂女判的残魂在躁动。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若不愿，便不挥。”
殿外的月光突然暗了暗。
沈青竹的识海里，有什么东西动了。
像是被风吹开的雾，隐约能看见道持剑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黄泉河畔。
她刚要凑近，那身影却化作流光，钻进了断罪剑的剑鞘里。
“怎么了？”顾昭察觉她的僵直。
“没事。”沈青竹摇头，将脸重新埋进他怀里。
可她的指尖，悄悄抚上了断罪剑的剑穗——那里系着根红绳，在夜色里泛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