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桐的靴底碾过营地的碎石子，咯啦声响比她此刻的心跳还清晰。
顾昭松开她时，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刚摸到腰间——剑鞘空了。
“我的剑。”她抬眼，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顾昭转身走向竹屋，青布短打被晨风吹得翻卷，腰间那支毛笔倒垂着，倒像根没开刃的剑：“在我这儿。”他停步侧头，眼尾微挑的弧度让秦雨桐想起西凉草原上盯着猎物的苍鹰，“你若想要，等伤养好了，自己来拿。”
她这才注意到右肩火辣辣的疼。
方才落马时撞在石堆上，铠甲下的皮肉早磨破了，血渍透过锁子甲渗出来，在素色里衣上洇出暗红的花。
竹屋前晾着的血衣突然晃了她的眼。
那是件西凉制式的皮甲，左胸处有道箭痕，被仔细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小兵的手艺。
墙角瓦罐里飘出药香，混着干草味钻进鼻腔——她的西凉驹正低头啃食槽里的苜蓿，马掌被裹上了软布，连马蹄铁都卸了。
“你既不杀我，也不羞辱我。”秦雨桐扯了扯被攥皱的衣襟，锁子甲在掌心硌出红印，“想做什么？”
顾昭从瓦罐里舀了碗药汤，递过来时指节擦过她手背。
药汤是温的，带着枸杞和当归的甜：“你受伤了，先养好身体再说。”
她盯着那碗汤，喉结动了动。
西凉军从不喝南梁的药，可方才落马时撞得太狠，此刻连举剑的力气都没了。
她捏着碗沿的手紧了又松，突然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我是西凉军主帅，岂会背叛义父？”
“背叛？”顾昭靠在竹屋门框上，指尖敲了敲腰间的毛笔，“我不需要你背叛谁。”他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玉门关，声音轻得像风，“我只希望你能看清局势——你今日之败，不是败于兵力，而是败于战术。”
“住口！”
一声脆喝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扎着双马尾的少女从柴堆后冲出来，手里攥着半块烤糊的面饼，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你知不知道，我家哥哥就是被你们西凉军烧死的！”她扑到秦雨桐面前，面饼砸在她脚边，“那天你们烧了村口的草垛，我哥去救小崽子们……”
秦雨桐后退半步，撞在竹屋的柱子上。
少女的眼泪砸在她锁子甲上，凉得像冰碴。
她突然想起铁鹰方才脸上的血，混着灰，倒像是哭了——原来不只是铁鹰，原来每个战场的血，都会溅到不相干的人脸上。
“小梅。”顾昭低唤一声，少女立刻收了声，抹着眼泪退到他身后。
他弯腰捡起面饼，拍了拍灰塞回少女手里：“去灶房看看，药该翻了。”
小梅抽抽搭搭地走了，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突然清晰起来。
秦雨桐望着她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她……多大？”
“十四。”顾昭在她对面坐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摊开是几枚金疮药，“上个月她爹被流矢射中，是我给治的。”他指了指晾着的血衣，“那是她爹的。”
秦雨桐突然觉得那碗药汤沉得拿不住。
她低头抿了一口，苦得皱眉，却在回甘里尝出了蜜枣的甜——是特意加的。
夜来得快，篝火在营地中央烧得噼啪响。
顾昭添了根木柴，火星子蹿起来，照亮他眼尾的红痣：“今日峡口之战，你军前锋冲得太急，后队粮草却堆在风口。”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我让阴兵钻进马厩，把油布从里往外点着——阴兵无形，你们看得见火光，却摸不着人。”
“阴兵？”秦雨桐握紧了腰间的空剑鞘。
她见过太多诡事，可顾昭说的“阴兵”，比那些江湖术士的把戏更让她脊背发凉。
顾昭笑了笑，指尖蘸了蘸篝火的余烬，在半空虚画一笔。
火星子突然凝成一道红线，像支无形的箭“咻”地射向林梢——那里传来一声惨嚎，个黑衣人影从树上摔下来，胸口插着支半透明的箭，转瞬就散成了黑雾。
“这是……”秦雨桐瞳孔微缩。
“判官笔。”顾昭摸出腰间的毛笔，笔锋还沾着淡金色的光，“用功德为墨，可写定因果。方才那是萧绎派来的刺客，想趁乱杀你嫁祸我。”他把笔插回腰间，“我写了‘血影夜袭，必遭反噬’，所以他的箭会自己掉头。”
篝火的光映在秦雨桐脸上，照出她眼底翻涌的震骇。
她盯着顾昭腰间的笔，又看了看远处巡逻的士兵——他们的脚步比西凉军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稳当，像山脚下的老松，风再大也折不断。
“你这手段……太诡异了。”她扯了扯嘴角，却没了白天的尖锐，“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话音未落，她突然拔剑——不是她的剑，是顾昭方才放在石桌上的铁剑。
剑刃寒光映着篝火，直抵顾昭咽喉：“如果你真有本事，就让我亲眼看看你的实力。明日我便返回大营，再战一场！”
顾昭望着剑尖，眼尾的红痣在火光里跳了跳。
他伸手握住剑身，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秦雨桐手背：“随你。”他笑了，像春雪初融的溪涧，“只要你能活着回来。”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篝火的灰烬往西北飘。
秦雨桐裹紧披风站在营门口，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
她的剑被顾昭用布包着挂在马鞍上，剑鞘里塞了包金疮药，还有张纸条——“峡口西南三里有清泉，可饮马”。
“将军！”
铁鹰的声音从雾里传来。
他左臂缠着新换的绷带，马背上挂着两壶箭，见她出来立刻翻身下马，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喉结动了动：“您……气色好多了。”
秦雨桐翻身上马，银铃在风里轻响。
她回头望了眼营地，顾昭的竹屋还亮着灯，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支笔杆直挺挺的毛笔。
“走。”她踢了踢马腹，“回大营。”
铁鹰翻身上马，却在擦过她身边时闻到了药香——是顾昭给的那碗药的味道，混着西凉草原的风，竟不怎么难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