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赤红的炭块在鎏金铜盆中“噼啪”作响,火星溅起又迅速湮灭,将殿内熏得暖意融融。可这暖意却驱不散梁柱间弥漫的药味与沉郁——那药味混杂着当归的苦、黄连的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是从龙榻上那位帝王的伤口处散来的。刘邦斜倚在铺着西域大宛国白虎皮的龙榻上,身上盖着织金驼毛锦被,锦被上绣着的日月山河图案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暗金光泽,却遮不住他蜷缩的身躯。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帝王,此刻脸色蜡黄如深秋枯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成两个黑窟窿,唯有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睛,偶尔睁开时,还能闪过一丝残存的威严。他肩头上平定英布时所中箭伤,虽经太医院十余日包扎换药,伤口边缘却已发黑,黑褐色的脓血不断从渗染的纱布中渗出,那腐臭便是从这里来的,与殿内的龙涎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怪异味道。
暖阁的四壁悬挂着当年刘邦征战时的舆图,从沛县起兵到垓下决战,红色的箭头在地图上勾勒出大汉的开国之路。只是此刻,舆图的边角已有些泛黄,就像这位帝王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在为这位帝王的生命倒计时。侍立在殿外的内侍们大气不敢出,他们能清晰地听到龙榻上帝王微弱的呼吸声,还有偶尔因伤口疼痛发出的闷哼。
殿外的回廊上,积雪已没过脚踝,北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呜咽。侍中陈叔通裹紧了身上的紫貂裘,领着太医院令淳于意匆匆走来,两人手中各托着朱漆食盒与描金药碗,脚步轻得像踏在云端,生怕惊扰了殿内的帝王。淳于意年近五旬,身着青色官袍,腰间挂着太医院的银质令牌,令牌上刻着的“太医令”三字在雪光下泛着冷光。他脸上满是焦灼,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这已是他连续第三日被吕后深夜召入宫中,昨夜更是在长乐宫偏殿被吕后训诫了半个时辰,勒令他务必想出办法治好刘邦的箭伤,“若陛下有差池,太医院上下皆提头来见”。淳于意心中清楚,这箭上淬了英布麾下巫医调制的“腐骨毒”,此毒以蝰蛇之毒混合腐叶发酵而成,一旦入体便会顺着血脉侵蚀骨髓,寻常汤药根本无济于事,他能做的,不过是用名贵药材吊着帝王的性命罢了。
走到暖阁门口,陈叔通示意内侍先入内通报,自己则和淳于意站在雪地里等候。淳于意悄悄掀开药碗的盖子,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药汁的色泽——深褐色的药汁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这是他用千年灵芝、天山雪莲辅以当归、川芎等二十余种名贵药材,熬制了六个时辰才成的“七星续命汤”,虽不能解毒,却能暂时压制毒性扩散。他深吸一口气,将药碗重新盖好,心中暗暗祈祷:陛下啊,您可一定要服下这碗药,否则不仅您性命难保,太医院上下也会跟着遭殃。
“陛下,臣淳于意,奉太后之命前来为陛下诊治箭伤。”淳于意跪倒在地,将药碗高举过头顶,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苦香与药草的清冽。陈叔通也躬身道:“陛下,这是御膳房刚熬好的参汤,您多少喝些,补补元气。”
刘邦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碗泛着油光的参汤,又落在淳于意手中的药碗上,眉头骤然拧紧,喉间发出浑浊的冷哼,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拿走!都给朕拿走!朕不喝这劳什子药!”话音刚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的震动牵扯得肩上的伤口阵阵剧痛,疼得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愈发难看,嘴唇也泛起了青紫色。
“陛下息怒!”淳于意吓得手一抖,药碗险些从手中滑落,滚烫的药汁溅在指背上,烫起一串水泡,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道,“陛下,您肩上的箭伤已入骨髓,剧毒攻心,臣昨日为陛下诊脉,发现毒已蔓延至肺腑,若再不施针排毒、服用汤药,不出十日,恐……恐有性命之忧啊!”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急切与惶恐,“臣已遍查《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古籍,配出了这‘七星续命汤’,又带来了千年灵芝所制的‘还魂丸’,只要陛下肯服药配合施针,臣定能为陛下续命三年!三年之内,臣定能寻到解毒之法!”
陈叔通也连忙躬身劝谏:“陛下,淳于太医医术高明,当年太后身患顽疾,便是他妙手回春。这参汤是用长白山千年老参熬制,药汤更是集天下名贵药材而成,皆是救命之物啊!您若弃之不用,不仅辜负了太医的心血,更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期盼啊!”
刘邦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如破锣,震得喉间发痒,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摆了摆手,示意陈叔通扶自己坐起身,靠在背后的九层锦垫上,喘着粗气道:“续命?朕征战半生,从沛县亭长到九五之尊,斩白蛇、灭项羽、平章邯、破英布,哪一次不是从阎王殿前抢命回来?当年在荥阳被项羽围困,粮草断绝,朕啃着树皮喝着雪水都活了下来;彭城之战,五十六万大军被项羽三万铁骑打得落花流水,朕单骑逃亡,连父亲妻子都被项羽俘虏,照样东山再起!如今不过是区区一箭,朕还不放在眼里!”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窗棂上的冰花,落在殿外飘落的鹅毛大雪上,语气忽然沉了下来,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再说,天命已定,岂是几碗汤药、几根银针能改的?当年秦始皇派方士入海求仙,寻长生不老药,结果还不是死在东巡的路上,连尸骨都差点腐烂在马车里?朕虽为天子,也是肉体凡胎,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天命啊!”
淳于意还想再劝,刘邦却猛地提高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朕意已决!再敢多言,以抗旨论处!”淳于意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说话,只能捧着药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陈叔通看着刘邦决绝的神色,也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淳于意先退到一旁。
这话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殿外的回廊上。正带着侍女赶来探望的吕后脚步一顿,心中咯噔一下。她身着一袭素色宫装,头上仅簪着一支银质凤钗,褪去了往日的珠光宝气,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精明与威严。为了彰显对刘邦病情的担忧,她特意未施粉黛,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只是眼底的精光却藏不住。身后的侍女青竹手中捧着一件狐裘大衣,见吕后停下脚步,也连忙停下,大气不敢出。
吕后侧耳听着殿内的动静,当听到刘邦说“天命已定”时,心中既窃喜又担忧——窃喜的是刘邦病重,自己掌权的日子越来越近;担忧的是刘邦若真的驾崩,太子刘盈仁厚柔弱,恐难以镇住朝中那些功高盖主的老将。她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宫装,示意身后的内侍通报。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太后驾到——”
淳于意和陈叔通连忙起身,退到殿门两侧。刘邦也重新靠回龙榻,闭上眼睛,装作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是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殿门方向。吕后刚踏入暖阁,便闻到了浓郁的药味,目光扫过矮几上未动的药碗和参汤,又看向刘邦蜡黄的脸色和渗着脓血的伤口,心中已有了数,面上却挤出担忧的神色,快步走到龙榻前,盈盈一拜:“陛下,臣妾听闻您今日又不肯服药,特意过来看看。天寒地冻,您身子骨本就虚弱,若再不调理,可怎么得了?”
刘邦缓缓睁开眼,瞥了吕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警惕,有无奈,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他太了解这个与自己共患难的女人了:当年在沛县,自己只是个泗水亭长,终日游手好闲,是吕后操持家务,孝顺父母;彭城之战后,吕后被项羽俘虏,在楚营中受了两年屈辱,却始终未曾背弃自己;大汉建立后,吕后又帮自己处理朝政,震慑功臣,若论功劳,吕后绝不亚于萧何、张良等人。可也正是这个女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这些年在后宫暗中培植势力,连朝中不少大臣都成了她的亲信。刘邦知道,在自己百年之后,唯有吕后能镇住周勃、灌婴等功臣老将,辅佐太子稳住局面;但他更怕吕后日后专权,危及刘氏宗亲,尤其是赵王如意——那是他与戚夫人所生的儿子,聪慧伶俐,深得他喜爱,却也因自己曾想废长立幼,成了吕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刘邦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吕后近前:“你来了。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不必再费那些药材了。”吕后连忙上前,伸手想查看刘邦的伤口,却被刘邦不动声色地避开。吕后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又恢复如常,柔声说道:“陛下,身体是大事,怎能轻言放弃?淳于太医医术高明,又为您配了名贵药材,您就服了吧,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太子,为这大汉江山着想啊。”
“皇后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刘邦闭上眼,挥了挥手,“让淳于意退下,朕要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吕后心中一喜,连忙示意淳于意和陈叔通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暖阁内静悄悄的,只有地龙燃烧的“噼啪”声和刘邦微弱的呼吸声。
“陛下,您有何吩咐?”吕后轻声问道,伸手为刘邦掖了掖锦被,目光却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刘邦再次睁开眼,眼神忽然清明了几分,紧紧抓住吕后的手,那只曾经握剑征战天下的手,此刻却虚弱无力,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沉声道:“朕知道你有能力,也知道你想为吕氏谋福祉。当年你父亲吕公慧眼识珠,将你许配给朕这个无名小卒,这份恩情,朕一直记着。但朕要告诉你,当年与群臣在太庙立下的白马之盟,绝不可违——‘非刘氏而王,非有功而侯,天下共击之’。你若敢让吕产、吕禄等吕氏子弟称王,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
刘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眼中的威严让吕后心中一寒。她知道,刘邦这话绝不是戏言,若自己真的违背白马之盟,定会激起朝野上下的反对。可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她隐忍多年,不就是为了吕氏能在朝堂上立足吗?
吕后心中一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龙榻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下来,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放心,臣妾怎敢违背白马之盟?臣妾跟着陛下从微末之时走到如今,深知江山来之不易。当年在楚营为质,臣妾每日都在祈祷陛下能平安脱险,能早日平定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心愿已成,臣妾怎会做出危害大汉江山的事?臣妾定会辅佐太子,善待刘氏宗亲,守护好这大汉江山,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吕后一边哭,一边偷偷观察刘邦的神色。见刘邦的脸色稍有缓和,又继续说道:“陛下,臣妾知道您疼爱赵王如意,臣妾向您保证,等您百年之后,臣妾定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如意,让他在赵国安享富贵。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刘邦看着吕后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却没有丝毫动容。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当年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她不惜跪求张良请来“商山四皓”;为了震慑功臣,她与萧何合谋,在长乐宫钟室斩杀韩信,手段之狠辣,连自己都自愧不如。嘴上虽这么说,刘邦却清楚,只要自己一死,这白马之盟、这承诺,便会成为一张废纸。但他此刻病重,无力再制约吕后,只能寄希望于陈平和周勃能履行承诺,护住刘氏江山和如意的性命。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朕想歇歇。”
吕后起身,又叮嘱了几句“陛下好生歇息,臣妾明日再来看您”,才转身离开暖阁。走到殿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龙榻上气息奄奄的刘邦,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对守在门外的内侍低声道:“去告诉审大人,让他入夜后到长乐宫偏殿见我,就说有要事商议。”内侍连忙躬身应道:“喏。”
吕后踩着积雪,慢慢走向长乐宫。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就像她心中的算计,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侍女青竹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撑着伞,轻声问道:“太后,陛下不肯服药,万一……”吕后打断她的话,语气冰冷:“万一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陛下的性命自有天命安排。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纠结于陛下的病情,而是要做好万全准备,确保太子能顺利登基,确保吕氏的地位稳固。”青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回到长乐宫,吕后立刻召来自己的侄子吕产、吕禄。两人皆是一身戎装,刚从军营赶来。吕产身材高大,面色沉稳,是吕后最看重的侄子;吕禄则略显浮躁,却也勇猛善战。见到吕后,两人连忙跪倒:“参见太后!”吕后示意他们起身,沉声道:“陛下病重,拒不服药,时日无多了。你们二人要立刻加强对南北二军的掌控,吕产你负责南军,吕禄你负责北军,务必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另外,朝中那些忠于刘氏的老臣,也要暗中监视,若有异动,立刻禀报。”
吕产躬身道:“太后放心,南军将士多是吕氏亲信,臣已安排妥当。只是北军太尉周勃威望甚高,将士们对他十分信服,臣担心吕禄难以掌控。”吕后冷笑道:“周勃虽威望高,却也有软肋。他的儿子周胜之娶了公主,若他敢异动,便以谋逆罪论处,株连九族!吕禄,你明日便去北军大营,以陛下的名义接管兵权,若周勃反抗,便就地拿下!”吕禄连忙应道:“臣遵旨!”
吕后刚走没多久,暖阁的门便被再次推开,陈平身着素色锦袍,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刚从城外的北军大营回来,周勃听闻刘邦拒不服药,又得知吕后暗中让吕禄接管北军兵权,急得要闯宫进谏,被他死死拦住。陈平身上还带着一身寒气,刚踏入暖阁,便被殿内的暖意包裹,却丝毫没有感到温暖,心中反而愈发沉重。走到龙榻旁,他对着刘邦深深一揖:“陛下,臣陈平,特来探望。”
刘邦听到陈平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眼中露出一丝暖意,示意他上前:“户牖侯,你来了。朕正要找你。”陈平快步走到榻边,看着刘邦憔悴的模样——不过半月未见,这位帝王便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往日的威严被病痛消磨殆尽,唯有那双眼睛,在提及国事时,还能透出几分清明。陈平心中一阵酸楚,喉头哽咽:“陛下,您受苦了。”
“朕没事。”刘邦摆了摆手,示意陈平坐下。陈平不敢坐,只是躬身侍立在旁:“陛下,太医令的药虽苦,却能续命。朝中之事千头万绪,匈奴在北疆蠢蠢欲动,多次侵犯代郡、云中郡,烧杀抢掠;英布旧部在淮南一带作乱,杀害官吏,百姓流离失所;更有吕后暗中培植势力,让吕禄接管北军兵权,若再不加以制约,恐生大乱啊!这些都需要陛下主持大局,您怎能放弃治疗?”
刘邦摇了摇头,吃力地抬起手,拉住陈平的手。他的手掌冰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就像枯树枝般僵硬。“户牖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这毒深入骨髓,神仙难救。淳于意的药,不过是让朕多受些苦楚罢了。”刘邦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朕找你来,不是让你劝朕服药,而是有要事托付。你跟随朕多年,‘六出奇计’,帮朕化解了无数危机,当年在荥阳,若不是你用反间计离间项羽和范增,朕恐怕早已性命不保;后来韩信索要齐王封号,若不是你提醒朕‘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朕险些酿成大错。朕知道,你足智多谋,是能托付大事之人。”
陈平连忙躬身道:“陛下知遇之恩,臣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刘邦点了点头,示意陈平附耳过来。陈平连忙凑上前,将耳朵贴在刘邦嘴边,只听刘邦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吕后野心勃勃,朕百年之后,她定会专权乱政,吕氏子弟也会趁机夺权。你与周勃,一个掌朝政,一个掌兵权,是制衡吕氏的关键。你们一定要多加提防,暗中联络朝中忠良,如灌婴、郦商等人,若吕后敢违背白马之盟,重用吕氏子弟,危及刘氏江山,你二人便联合宗室诸王,以‘清君侧’的名义,诛杀吕氏,保全刘氏血脉。”
陈平心中一震,额头渗出冷汗。他没想到刘邦早已看透吕后的野心,更没想到刘邦会将如此重大的使命托付给自己。他知道,这是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若稍有不慎,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会连累家人和所有忠于刘氏的大臣。但他更清楚,自己深受刘邦知遇之恩,守护刘氏江山是自己的职责。陈平重重磕头:“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臣与周太尉早已暗中商议妥当,北军将士多是关中子弟,对刘氏忠心耿耿,周太尉在军中威望甚高,将士们皆愿听他调遣;朝中也有萧相国留下的旧部,如御史大夫赵尧、颍阴侯灌婴等,皆是忠于刘氏之人,已与臣达成共识,只要吕氏敢有异动,臣等定能里应外合,诛杀吕氏,辅佐太子登基,保全刘氏江山!”
刘邦听到“萧相国”三字,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萧何是他的同乡,也是他最信任的大臣,当年在关中为他筹措粮草,供应兵源,是大汉的“后勤支柱”,可惜上月刚病逝。刘邦轻轻叹了口气:“有你们在,朕便放心了。萧相国不在了,朝中的政务,还要多劳你费心。”
刘邦点了点头,从枕下摸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玉符,递到陈平手中。这玉符由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龙首处刻着“汉高帝御赐”五个小篆小字,龙尾处则刻着“关中卫戍军”字样。这是刘邦的贴身龙符,持此符者,可调动关中卫戍军三万,是皇权的象征之一。“这是朕的贴身龙符,持此符者,可调动关中卫戍军三万。关中卫戍军驻守长安城外,是守护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刘邦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愈发急促,“吕后现在掌控着后宫和部分禁军,你们要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陈平双手接过玉符,入手温润却带着一丝寒意,仿佛握着千斤重担。他将玉符紧紧攥在手中,郑重地放入怀中,又重重磕头:“臣定当妥善保管,不辱使命!若有负陛下所托,臣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刘邦看着陈平坚定的神色,眼中露出信任的神色,又想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语气带着几分恳求:“赵王如意年幼,今年才八岁,天真无邪,从未参与过朝政纷争。可吕后因朕当年想废长立幼,对他恨之入骨,朕百年之后,她定会加害于他。你要暗中派亲信保护他,将他送往赵国,交给赵相周昌看管。周昌为人刚正不阿,当年朕想废太子时,他以死相谏,吕后对他也有几分忌惮,定会护如意周全。若吕后敢强行加害,你便联合周勃,以龙符调动卫戍军,保住如意的性命。这是朕唯一的心愿,你一定要答应朕!”
“臣遵旨!”陈平再次重重磕头,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额头上已渗出鲜血。“臣已暗中派了十名亲信武士,乔装成宫女、内侍,守护在赵王宫中。只要吕后有异动,臣立刻派人将赵王送往赵国,绝不让赵王受到丝毫伤害!”
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松开陈平的手,重新躺回龙榻上,闭上眼睛,疲惫地说道:“你退下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陈平起身,再次看了一眼刘邦,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退出暖阁,刚走到殿外的回廊上,便看到周勃身披铠甲,急匆匆地赶来。周勃刚从北军大营回来,得知吕禄带着吕后的懿旨,要接管北军兵权,他据理力争,暂时将吕禄挡了回去,但知道这绝非长久之计,心中焦急万分,便立刻赶来找陈平商议。周勃身上还带着甲叶的寒气和战场的硝烟味,见到陈平,连忙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户牖侯,陛下情况如何?吕后让吕禄来接管北军兵权,我该如何应对?再这样下去,北军就落入吕氏手中了!”
陈平连忙示意周勃小声,拉着他走到一旁的偏殿,反手关上殿门。偏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案几和几把椅子,案上放着一幅简陋的长安地形图。陈平指着地形图上的北军大营,沉声道:“周太尉,稍安勿躁。陛下已将贴身龙符交给我,可调动关中卫戍军,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还有反击之力。吕禄现在虽有吕后的懿旨,但北军将士多是跟随你多年的老部下,对你忠心耿耿,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掌控。你现在要做的,是暂时隐忍,不要与吕禄正面冲突,以免落人口实,被吕后以‘抗旨’的罪名拿下。”
偏殿内,陈平将刘邦的托付和盘托出,包括联合灌婴、郦商等大臣,以及保护赵王如意的计划。周勃听完,气得一拳砸在案上,震得案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茶水洒了一地:“吕后这毒妇!陛下还在病榻上,她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夺权,简直是无法无天!不行,我现在就带北军将士闯宫,请求陛下下旨,削去吕后的权力,将吕产、吕禄等吕氏子弟全部贬斥,以绝后患!”
“不可!”陈平连忙拉住周勃,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周太尉,你冷静点!陛下如今病重,身体虚弱,若见你带兵闯宫,定会受惊,加重病情。再说,吕后现在掌控着后宫和长乐宫禁军,又深得太子信任,你若贸然闯宫,她定会以‘谋反’的罪名诬陷你,到时候不仅你性命难保,北军兵权也会被吕氏轻易夺走,我们之前的所有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周勃喘着粗气,指着案上的地形图,怒声道:“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吕氏夺权吗?等陛下驾崩,吕后临朝称制,我们这些忠于刘氏的大臣,还有好下场吗?韩信、彭越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提到韩信和彭越,周勃的声音都带着颤抖——韩信是开国功臣,却被吕后诱杀于长乐宫钟室,诛三族;彭越被诬陷谋反,不仅被斩首,还被剁成肉酱,分赐诸侯,下场凄惨。
“我当然知道韩信、彭越的下场,也知道吕氏掌权后我们的处境。”陈平的语气也沉重起来,“但我们现在不能冲动,要隐忍待时。陛下已写下密诏,命你我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处理朝政,这便是我们的尚方宝剑。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暗中联络朝中忠良,整合北军力量,同时密切关注吕后的动向,一旦她有违背白马之盟、加害赵王的举动,我们便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联合宗室诸王,以龙符调动卫戍军,里应外合,诛杀吕氏,清君侧,安社稷!”
陈平顿了顿,又道:“我已与颍阴侯灌婴商议妥当,他驻守荥阳,手握十万大军,若长安有变,他会立刻率军西进,支援我们。御史大夫赵尧也已答应,会在朝堂上暗中支持我们,若吕后试图封吕氏子弟为王,他会带头反对。只要我们团结一心,隐忍待时,定能保住刘氏江山!”
周勃冷静下来,看着陈平坚定的神色,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他知道陈平说得有道理,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唯有隐忍待时,才能找到反击的机会。周勃重重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也只能如此了。我这就回北军大营,暗中整顿军纪,确保将士们都忠于刘氏,绝不让吕氏夺走兵权!”
“好!”陈平点了点头,“我也会立刻派人去赵国,通知周昌加强戒备,保护好赵王。另外,我们要多派人去探望陛下,一来是尽君臣之礼,二来也是为了防止吕后暗中对陛下下手。”两人商议完毕,便各自离去,偏殿内只剩下案上那幅地形图,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
周勃刚离开没多久,暖阁内,刘邦斜倚在龙榻上,听着殿外周勃愤怒的吼声渐渐远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知道周勃忠诚勇猛,却也性情鲁莽,若不是陈平及时劝阻,恐怕真的会闯下大祸。刘邦伸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那支青铜剑——这是当年他在芒砀山斩蛇起义时所用的宝剑,剑鞘早已陈旧斑驳,边缘处甚至有些开裂,却依旧透着凛凛寒气。剑鞘上刻着的“赤帝子”三字,虽已模糊,却承载着他一生的荣耀与传奇。
他轻轻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那是秦二世元年的秋天,他作为沛县亭长,奉命押送一批刑徒前往骊山服役。途中刑徒不断逃亡,他知道按照秦律,自己到了骊山也是死罪。在芒砀山的月夜下,他借着酒劲,将刑徒全部释放,喊道:“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当时有十余名壮士愿意追随他,就在那晚,他们遇到了一条挡路的白蛇,那白蛇通体雪白,长约数丈,双眼如灯笼般明亮,吐着分叉的信子,吓得众人连连后退。他当时酒劲上涌,大喊一声“壮士行,何畏!”,便拔剑上前,将白蛇斩为两段。后来便有了“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投奔他,他的势力也渐渐壮大起来。
他想起了沛县的父老乡亲——王二公的陈酿米酒,入口醇厚,带着粮食的清香;李老三的油炸金糕,外酥里嫩,甜而不腻;还有樊哙那个莽夫,总是跟着自己在酒肆里打架斗殴,却也在鸿门宴上持剑闯帐,用盾牌挡着自己,对着项羽怒目而视,大喊“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那份忠诚,让他至今难忘。他想起了鸿门宴上的惊心动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若不是项伯暗中相助,若不是樊哙闯帐震慑项羽,自己恐怕早已成为项羽的刀下亡魂。他想起了垓下之战的扬眉吐气,韩信率领三十万大军布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响起时,项羽的士兵纷纷逃亡,自己站在高台上,看着项羽率八百骑兵突围,心中既有胜利的喜悦,也有对这位盖世英雄的敬佩。他想起了返乡时的场景,丰邑的百姓扶老携幼站在街边迎接自己,王二公捧着他老伴当年未送出的布鞋,李老三敬自己的那碗米酒,还有自己高唱《大风歌》时的豪迈与忧思:“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天命啊天命……”刘邦喃喃自语,将宝剑紧紧抱在胸前。剑鞘的寒气透过锦被,传到他的肌肤上,让他精神稍稍振奋。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咸阳服徭役时,看到秦始皇的銮驾,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此也”,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亭长,却已立下了争霸天下的雄心。如今他做到了,统一了天下,建立了大汉王朝,让百姓摆脱了秦朝的暴政,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可如今,自己却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江山,这百姓,这亲人,都将离自己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内侍轻声道:“陛下,戚夫人带着赵王求见。”刘邦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连忙道:“让他们进来。”戚夫人身着一袭粉色宫装,裙摆上绣着精致的桃花图案,却难掩脸上的憔悴。她牵着年仅八岁的赵王如意,快步走进暖阁。如意穿着一件虎头锦袍,小脸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童真。看到刘邦,他便挣脱戚夫人的手,扑到龙榻前,仰着小脸喊道:“父皇!儿臣好想你!儿臣听说父皇生病了,特意让御膳房炖了鸡汤,给父皇补补身子。”
刘邦连忙伸出手,将如意抱在怀中,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一件珍宝。如意的小手抚摸着刘邦的脸颊,感受到父亲脸上的消瘦和冰凉,小眉头皱了起来:“父皇,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很疼啊?儿臣给你吹吹就不疼了。”说着,便对着刘邦的伤口轻轻吹了起来。刘邦心中一阵温暖,又一阵酸楚,紧紧抱着如意,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如意真乖,父皇不疼,有如意在,父皇就不疼了。”
戚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刘邦和如意父子情深的模样,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走到龙榻旁,拿出一方锦帕,轻轻为刘邦擦去眼泪,哽咽道:“陛下,您就听太医的话,服了药吧。您若有不测,臣妾和如意可怎么办啊?吕后向来对臣妾和如意心怀不满,您若不在了,我们母子俩……”
刘邦抬起头,看着戚夫人梨花带雨的脸庞,心中满是愧疚。他知道,自己当年答应过要废太子刘盈,立如意为太子,却因为吕后和“商山四皓”的阻拦而未能实现。“商山四皓”是秦末汉初的四位隐士,德高望重,刘邦多次请他们出山都未能成功,可吕后却派人带着太子的书信和厚礼,将他们请了出来。在一次宴会上,刘邦看到“商山四皓”跟在太子身后,便知道太子的羽翼已丰,废太子之事已不可能实现,只能放弃。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吕后对戚夫人和如意恨之入骨,多次想暗中加害,都被他及时阻止。
“爱妃放心,朕已托付陈平,让他暗中保护你和如意。”刘邦轻声道,“朕已写下密诏,封如意为赵王,赐封地三万户,命赵相周昌全力保护你们母子。周昌为人刚正不阿,当年朕想废太子时,他以死相谏,吕后对他也有几分忌惮,定会护你们周全。等朕百年之后,你就带着如意前往赵国,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安享富贵。”
戚夫人连忙跪倒在地,重重磕头:“臣妾谢陛下恩典!陛下一定要好生保重龙体,臣妾和如意还等着陛下痊愈后,陪陛下一起回丰邑,再听陛下唱《大风歌》呢!”刘邦点了点头,将如意放在身边,让他靠着自己休息。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庞,刘邦心中暗暗发誓,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为如意铺好后路,绝不让吕后伤害他一根头发。
夜色渐深,长乐宫偏殿内却灯火通明。吕后坐在主位上,面前站着她的心腹审食其。审食其身着黑色官袍,腰佩郎中令的印信,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他是吕后的同乡,当年在楚营中陪伴吕后度过了两年屈辱的时光,深得吕后信任,如今是吕后在朝中的重要眼线。“太后,不知深夜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此正是:
龙榻沉疴浸药香,箭痕腐骨对寒霜。
拒医敢笑秦皇痴,托命犹忧吕禄狂。
斩蛇志曾平四海,大风歌已断千肠。
江山付与孤儿后,独倚残灯望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