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边缘的刻痕在灯下泛着冷光，陈玄指尖停在那行“样本留存，待理道研习组复验”上。他没有抬头，只是将符笔轻轻压在纸角，防止夜风掀动记录页。
传讯弟子已离开，执事们的低语也散了。藏经楼侧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他仍坐在原地，兽皮讲稿收进了怀中，机关箱闭合如初。但他的坐姿变了——不再是为了整理文字而伏案，而是脊背微绷，目光锁住情报区角落那名值守者。
那人始终未动。左耳残缺的一角在昏黄灯光里投出细长暗影，像一道旧伤划过的年轮。他面前堆着三叠玉简，正用朱砂笔逐条勾注，动作缓慢却不停歇。
陈玄起身，脚步极轻地走过去。对方抬眼，目光如铁钉般钉在他脸上。
“有事？”
声音干涩，不带情绪。
“北境古河道集结的事，我想看原始记录。”陈玄站定，语气平稳，“不是摘要，是探子回传的完整日志。”
情报员垂下眼，继续批注。“你没权限。”
“我知道。”陈玄从怀中取出一支玄铁符笔，放在案上，“但我参与过破阵。导流沟槽的设计图是我画的，数据模型也是我建的。那次成功不是侥幸。”
情报员笔尖一顿。
“你说的是血骨锁灵阵？”他终于正视陈玄，“你是那个用沟槽引走黑雾的人？”
“是。”
“我记得那报告。”情报员缓缓合上手中玉简，“当时没人信你能做到。现在呢？你想干什么？写篇新的论道文章？”
“我想知道九黎下一步会怎么做。”陈玄声音未变，“但他们不会把计划写进战报。只有亲眼看见他们怎么布阵、用什么祭品、如何调动地脉，才能推演出规律。公式再准，缺了真实参数也是空转。”
情报员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知道上次去的探子死了几个？”
“不知道。”
“三个。两个死于蛊毒，一个被活埋进阵基当人桩。”他盯着陈玄的眼睛，“你还想看日志？”
“更想亲自走一趟。”
这话出口，连烛火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情报员冷笑：“你不是巡查队的人。没有令符，没有伪装术，连基础潜行咒都不会。你拿什么去？一张符笔和一堆算式？”
陈玄不答，反而反问：“重建血骨锁灵阵，需要特定的地脉流向对吧？它必须依附于断层裂隙，借助地下阴气形成闭环。而祭品的数量、种类、摆放顺序，都会影响能量耦合效率——这些，是不是都有迹可循？”
情报员眉头微皱。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拆解过残阵。”陈玄指了指自己太阳穴，“我看到的不是鬼画符，是结构力学与能量守恒的失衡点。如果我能测到地脉波动频率，再结合尸体腐败速率反推死亡时间，就能确定他们何时动工、用了多少人力。”
“荒唐。”情报员摇头，“战场不是你的实验室。”
“正因为不是实验室，才更要实地采集数据。”陈玄语气依旧冷静，“昨夜炼丹失败，我总结出一点：再精密的模型，漏掉一个变量就全盘崩溃。人心是变量，环境是变量，敌情更是最大的未知变量。我不可能靠坐在屋里算出胜利。”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所以，我不能只等别人带回碎片。我要自己去看。”
情报员盯着他良久，忽然伸手推开一卷玉简。
“这是三天前最后一个活着回来的探子提交的日志。”他冷冷道，“非机密部分。再往后的，你没资格看。”
陈玄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玉简。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迅速调出神识读取界面。
地形图浮现：一条蜿蜒古河道横贯北境荒原，两岸分布着七处疑似祭祀坑。标注显示，其中五处曾检测到微弱灵气残留，波长约在八百至一千埃之间——正是黑雾活性成分的特征频段。
他还注意到一行小字：“第六号坑底部发现新鲜血渍，呈放射状喷溅，推测为活体放血仪式，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陈玄心头一紧。
这不是简单的集结，是在重建完整的献祭体系。
他抬起头：“这个探子是怎么回来的？”
“走东线旧径。”情报员指向玉简边缘一处标记，“沿着干涸河床南侧移动，避开主哨岗。每三十里设一个隐蔽记号，用的是太一阁特制磷粉。他中途换了三次身份伪装，最后一次扮成流浪巫医，才混过外围防线。”
“他什么时候出发的？”
“辰时三刻。”
“几点回来的？”
“戌时末。”
陈玄迅速心算。十七个时辰往返近三百里，平均时速不到两里，说明途中多次潜伏、绕行。且夜间行动占比超过六成，证明九黎已有夜巡机制。
他将玉简放下，深吸一口气。
“请告诉我，最近一次探子回返的具体路线与时间节点。我愿以私人身份，沿旧径走一趟。”
情报员猛地站起，椅子向后滑出半尺。
“你疯了？私自出境一旦被抓，不仅你性命不保，还会暴露我方侦察路径！太一阁有规定，低阶弟子不得擅离山门——尤其是你这种刚入门、无战功、无宗职的！”
“我不是为了立功。”陈玄直视对方，“我是为了验证我的理论是否能在真实战场上成立。你们的情报是碎片，我的方法是拼图。单靠一方，谁都看不清全局。”
“你以为你是谁？能扭转战局的救世主？”
“我不是。”陈玄缓缓提起桌上的玄铁符笔，握紧，“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信息不对称而白白送命。上次破阵，若早三天知道他们的能量节点分布，至少能少死二十个修士。”
情报员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陈玄转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北境舆图前，手指划过东线旧径。
“这条路线，今晚还能用吗？”
“不可能。”情报员冷声道，“他们必定已经清查过所有可疑踪迹。磷粉记号最多维持四十八时辰，现在早就失效了。”
“那就换方式。”陈玄回头，“我不需要令符，也不需要队伍。我一个人走，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我可以伪装成采药人、流民、甚至九黎部落的附属部族成员。只要给我一份详细的回程日志、一张精确到十里格的地形图，以及——最后一次探子使用的伪装身份资料。”
情报员冷笑：“你以为谍报是儿戏？一个细节错，你就得死。”
“所以我来找你。”陈玄走近一步，“因为你掌握着最接近真相的信息。你不信任我没关系，但你必须承认：现有的情报模式正在失效。九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我们还在靠零散消息做判断。这不公平，也不安全。”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脸上的焦痕与眉骨间的旧疤。
情报员终于松口：“明天清晨，我会把那份日志的副本放在这个位置。”他用朱砂笔点了点案角，“仅此一次。如果你敢擅自翻阅机密区玉简，我会亲手把你交给执法堂。”
陈玄点头。
“够了。”
他没有离开，而是取出随身携带的兽皮纸，提笔写下三行字：
欲算敌势，先知敌形；
欲知敌形，必近敌踪；
未知真数，何来真解？
写罢，他将纸折好，收入胸前内袋，紧贴心脏位置。
然后他坐下，打开机关箱，开始检查仪器包里的每一项设备：灵气检测环、微型光谱仪、应急封印符、便携式记录玉片……逐一确认状态。
当他拿起那支从未启用的玄铁符笔时，指尖微微一顿。
笔身冰凉，刻着“理道”二字。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将其插入腰间笔套。
此时，窗外天色仍暗，藏经楼灯火未熄。陈玄静坐案前，目光沉定，手中握着符笔，仿佛握住了即将踏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