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尽头，两座孤拔超逸、八角飞檐的巨大凉亭拔地而起，直上青云。
朱红巨柱，黛瓦飞檐，形制完全对称，遥遥隔着一方偌大的莲池相对而望。
池中水波粼粼，浮萍点点，倒映着亭阁危耸的身姿。
相隔虽不过十余丈，却因楼高三层，立于其上，对面亭中景致，定然纤毫毕现。
老板引着二人走向的是西北侧那座略小的凉亭，脸上堆满了歉疚，搓着手道——
“实在惭愧！公子贵人见谅，小人原以为今日非年非节，贵人们各有要务，无暇来此消闲……谁知方才来了一位贵人中的贵人，‘东南揽月亭’已招待那位贵人了。”
“小人这等做买卖的，讲究个先来后到……只能委屈谢公子与贵人在‘西北听涛亭’委屈一二了。不过请放心，‘听涛亭’虽稍小，但景致风物绝无半点逊色。”
说是讲究先来后到，但其实是看客人的身份做安排。
一般人来了，即便花钱也是坐不上“揽月亭”的，老板又说那位客人是贵人中的贵人，想必身份不简单。
不过，杨雪霁每日都在那权势滔天之人身边，跟着他，再有权有势的人，杨雪霁也见识了不少。
只希望那位贵客不要认出她来就好。
谢怀瑾对此不甚讲究，坐在哪里都可以，自然不会挑剔。
三人一起向西北角走着。
老板兀自还在絮叨解释着歉意之由与景致之优，语调忽然间抑扬顿挫，带上了难以抑制的感叹与一丝不易察觉地攀附炫耀——
“说起来，‘揽月亭’里的那位贵人，那可真是……啧啧，寻常想都不敢想的泼天身份！”
“今日能大驾光临，小人祖上积德、蓬荜生辉啊！”
“便是那位天下第一、三军统帅、天策上将军、封号天宝的无双人物——宇文大将军！”
“小人方才上去奉了一次茶，那通身的煞气，难怪是天下第一之人……我的老天爷！小人战战兢兢手脚都发软……”
轰隆！
仿佛一道焦雷毫无征兆地在耳边炸响……
杨雪霁脚步猝然一顿，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旋即钉在原地。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如同万千冰针瞬间扎透了四肢百骸。
心脏在刹那紧缩，又猛烈地狂跳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如果他看到自己和谢怀瑾一起来酒楼用膳，会不会……
杨雪霁真的猜不到那个男人会作何反应。
老板后面的话还在灌入耳中，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被放大的刺耳嗡嗡回声——
“……宇文大将军这般人物，向来独来独往，今日竟难得携了一位女眷同游！”
“啧啧，那一位……气度容貌真真是人间少见，风华绝代！”
“小人远远瞧着，大将军不动如山，那女子对大将军却是姿态亲昵……想来是近来大兴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新入府的……大将军侧夫人……”
侧夫人！
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又似淬了剧毒的冰锥，毫无征兆、蛮横至极地，狠狠刺入杨雪霁的耳膜，直贯大脑。
寒风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尖利，卷起庭院角落的枯叶，发出哗啦厉响。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骤然抽干，瞬间凝结成无形的沉重冰坨，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凝固。
庭中的水声、远处楼宇的嘈杂人语、老板依旧在喋喋不休的陪笑声……瞬间都化为一片模糊遥远的背景杂音。
唯有无形的风暴在两人之间狂暴地酝酿，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下一秒就要碎裂。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
那尖锐而陌生的感觉，带着某种被猝不及防撕裂的耻辱和难以置信的荒谬，狠狠攫住了杨雪霁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那张本就因风寒与街头奔波而苍白无血色的脸，在这一刻褪尽了最后一点人气，变得如同新雕的玉像，冰冷、僵硬，透着一股死寂的青白。
连额角那道被冰碴划破尚未痊愈的伤痕，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血色，反而隐隐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
杨雪霁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冻结在冰冷的胸腔深处。
她的身形在登上下一级台阶时凝滞了，不是完全的停滞，却像是一截被猛地钉入冰原的木桩，带着一种濒临破碎般的凝固感。
庭院里盘旋的枯叶猛地被卷起，撞在旁边嶙峋的太湖石上，发出刺耳的“哗啦”碎裂声。
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撕开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强风也毫不留情地掀开了杨雪霁斗篷宽大的前襟，露出了里面同样是青色、却质地远为精良的襦裙衣角。
那抹青色在灰扑扑的斗篷对比下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清晰的脆响。
是谢怀瑾手中那柄一直被他优雅把玩、甚至显得有些慵懒随意的湘妃竹折扇，骤然在展开的姿态上凝滞。
他的脚步几乎是同时停住。
他脸上的温润笑意如同被寒潮瞬间冻结，僵在脸上。
那双原本总是含笑含情、温雅如江南春水的眼眸，此刻瞳孔深处如同被投入了冰石的深潭——
惊愕、审视、锐利、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与难以言喻的冷峭，如同寒星乍现，瞬间击穿了伪装的云霭。
所有的温和、体贴、名士风流的表象在这一刻被彻底剥离，露出了内里如同出鞘古剑般冰冷锋锐的内核。
他的目光不再是温和的拂拭，而是变成了两束毫无温度、能够精准切割一切伪装的探针，如影随形地钉在杨雪霁那张僵硬、雪白的侧脸上。
谢怀瑾的呼吸也停顿了一瞬，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吸气动作，仿佛要将眼前这骤然揭示的、极具冲击性的真相与随之而来的巨大变数，一口吞下，反复咀嚼。
他那握着扇骨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扇面上细腻的竹丝纹路被绷紧的指腹压得微微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