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鼎丰”糕点铺附近的死亡陷阱脱身,周瑾瑜没有直接回家。他像一头受伤后更加警惕的孤狼,在哈尔滨错综复杂的街巷间穿梭,利用对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废弃院落的熟悉,彻底甩掉了任何可能存在的追踪。最终,他确认安全后,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只有他和极少数最高层领导才知道的紧急联络渠道,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并请求立刻面见他的单线联系人——“老枪”。
会面地点安排在城郊一处早已荒废的俄国人墓地。残破的东正教十字架在冬夜的寒风中歪斜矗立,枯死的荒草在积雪中露出焦黑的顶端,发出簌簌的声响。月光被薄云遮挡,只有惨淡的清辉洒落,将墓碑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幢幢鬼影。
周瑾瑜提前半小时到达,隐藏在了一处倒塌大半的墓穴后面,屏息凝神,感受着周围任何一丝动静。寒冷浸透了他的棉袍,但他身体的温度似乎比这冬夜更低。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同样穿着深色棉袍、身形瘦削、戴着厚棉帽和围巾几乎遮住全部面容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座高大的墓碑旁。没有多余的信号,周瑾瑜知道,那是“老枪”。
他缓缓从藏身处走出,两人在冰冷的月光下对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凝重的寒意。
“情况有多糟?”“老枪”的声音低沉沙哑,开门见山。
“‘账房’那条线,大概率完了。”周瑾瑜言简意赅,将下午在“老鼎丰”目睹的一切,包括那两个便衣、那辆黑色轿车以及店铺内隐约的骚动,快速而清晰地汇报了一遍。“敌人布控很专业,是针对性的埋伏。接头时间和地点,只有我和‘账房’知道。问题,出在我们内部。”
“老枪”沉默了片刻,只有围巾缝隙中呼出的白气显示着他的存在。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你的判断?”“老枪”终于再次开口。
“两种可能。”周瑾瑜的声音冷得像冰,“一,‘账房’本人叛变。二,我们这条交通线的上游或下游环节被渗透,敌人通过监视或审讯,掌握了这次接头。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我们内部出现了漏洞,而且这个漏洞已经威胁到了核心行动。” 他想到了顾婉茹带回的图纸,那份至关重要的情报差点因此落入敌手,后背不禁泛起一层冷汗。
“你之前报告的,‘渔夫’行动中李魁的线人受伤,引发了警察厅内部猜忌……”“老枪”若有所思。
“那是我主动制造的混乱,为了转移清水一郎的视线。但这次,‘老鼎丰’的埋伏,是冲着我,或者我们这条情报链来的。性质完全不同。”周瑾瑜立刻厘清区别,“我怀疑,是‘影子’。”
“影子”这个代号,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心头。那是隐藏在他们组织内部的一个极其危险的叛徒或内奸,身份不明,行动诡秘,之前就曾造成过损失。
“你的权限被提升了,‘启明星’。”“老枪”突然用了周瑾瑜在组织内极少被提及的代号,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谈话和行动,将涉及最高机密和生杀予夺的权力。“上级指示,鉴于情况危急,授权你对我方在哈尔滨的部分情报网络,尤其是与你以及要塞情报任务相关的环节,进行一次彻底的……梳理和净化。”
“清洗”这个词,他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明白那血腥的含义。
“我需要名单,以及初步的怀疑对象。”周瑾瑜没有任何犹豫,接受了这柄带着血腥气的权杖。他知道,这是刮骨疗毒,是断臂求生。不把腐烂的肉挖掉,整个机体都会死亡。
“名单和资料,在老地方。新的紧急联络方式,也在里面。”“老枪”递过来一个冰冷的、小如指甲盖的金属片,上面有细微的划痕,需要特定方式解读。“动作要快,要干净。宁可……错杀,不能错放。”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但无比清晰。
周瑾瑜接过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明白。”
“老枪”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信任,有托付,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墓碑的阴影中,消失了。
周瑾瑜在原地又站了许久,直到四肢都被冻得有些麻木,才转身离开。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将一部分人性锁进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角落。他即将执行的,是地下斗争中最黑暗、最残酷的任务——向“自己人”举起屠刀。
接下来的几天,周瑾瑜表面上一切如常,依旧去警察厅上班,处理琐碎的公务,偶尔和同僚应酬,甚至还在一次非正式场合遇到了清水一郎,两人依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言语间进行着不着痕迹的试探。但在他冷静的外表下,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利用“老枪”给予的权限和名单,调动了另外几条绝对可靠的、处于静默状态的暗线,开始对“账房”所在的交通线以及可能与之产生关联的人员,进行秘密而迅速的调查核实。他分析每一次失败的接头,审查每一个可疑的环节,比对时间、地点、人员行为异常。
证据和疑点,像雪片一样汇集到他这里。
一个负责传递外围消息的交通员,最近突然阔绰起来,频繁出入高档餐馆,资金来源不明。
一个在电报局工作的内线,在其值班期间,发生了两次非正常的信号干扰,时间点微妙。
还有一个,是曾与“账房”有过数次间接接触的仓库管理员,最近称病在家,但暗线报告,曾看到他在夜晚鬼鬼祟祟地与不明身份的人接触……
每一个疑点,都可能意味着一条被腐蚀的裂缝,都可能通向“影子”,都可能葬送整个组织和无数同志的生命。
周瑾瑜没有时间进行漫长的审讯和甄别。在如此高压和危险的环境下,犹豫就意味着死亡。他必须依据情报工作的铁律和手中掌握的证据链,做出最冷酷的决断。
清洗,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迅疾而无声地展开了。
那个突然阔绰的交通员,在一次“意外”的街头抢劫中被刺身亡,凶手逃之夭夭。
那个电报局的内线,住所发生“煤气泄漏”引发的爆炸,尸骨无存。
称病的仓库管理员,则被发现沉尸于一段偏僻的松花江冰面之下,官方结论是失足落水。
没有枪声,没有公开的抓捕,一切都像是这座动荡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的寻常悲剧。只有极少数知情者,才能感受到这平静水面下刺骨的寒流和血腥味。
周瑾瑜亲自参与了部分行动的策划和指挥。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听着手下绝对可靠的行动队员汇报一个个“目标已清除”的消息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一个名字被划掉,他内心的某个部分也随之死去一点。这些人里,或许有无辜者,或许有只是犯了小错的人,但在战争的绞肉机下,在“影子”的巨大威胁前,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他用冷水一遍遍洗脸,却洗不掉指尖那仿佛萦绕不散的血腥气。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梦境将不再安宁。
当他完成最后一份“处理”报告,并将其通过绝密渠道送走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他除掉了已知的隐患,暂时堵住了漏洞,但“影子”真的被清除了吗?还是仅仅断掉了它的一些触须?
他站在公寓的窗前,望着外面哈尔滨沉沉的夜色。这座城市依旧被敌人占据,清水一郎的怀疑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要塞的情报获取刚刚有了眉目却又遭遇内部背叛……前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
他不知道,当顾婉茹察觉到这弥漫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时,会作何反应。他亲手制造了这场内部的屠杀,而他们,才刚刚修复了彼此间的裂痕。
(第七十七章 完)
【下一章预告:顾婉茹察觉到周瑾瑜的异常和内部的肃杀气氛,两人的关系面临新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