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站在凡尘阁分舵正门第三级石阶上。
左手垂在身侧,袖口遮着肘弯。指尖有点凉,但皮肤底下那股温热还在。
他没动。
身后分舵大门敞着,门楣上“凡尘阁”三字漆皮剥落了一角,风一吹就晃一下。
三十个人跪在门前空地上。
全都断了右臂,断口用黑布缠着,血已经干了,结成暗红硬块。头发剃得极短,头皮泛青,额角渗着汗,没人抬手擦。
最前面那个女人额头抵着青砖,眉心赤痕裂开一道细口,血顺着鼻梁往下流,在下巴尖聚成一点,滴下去。
她没抬头。
陈凡看了她一眼。
她叫圣女。血煞教的圣女。
当年赵无常踩碎林青竹碧玉扣时,她就在旁边站着。没出手,也没拦。
陈凡记得她的脸。
也记得她袖口沾过墨尘的血。
那时墨尘刚死,腰间还挂着半块下品仙石,被血浸透了。
圣女喉头动了一下。
她慢慢抬起左手,掌心朝上。一枚黑玉符躺在那里,九道血纹绕着中央半粒金血。
陈凡没伸手。
神识扫过去。
符底有微弱波动——不是灵力,是残念。墨尘的残念。
很淡,像快烧尽的灯芯,但确实存在。
陈凡开口:“你说赎罪。”
声音平直,不重,也不轻。
圣女肩膀绷紧,额头又磕了一下,砖面裂开细纹。
“我带您去血狱深渊。”她说,“第七层密室。教主储物戒在那里。”
陈凡没答。
他把右手抬起来,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青冥剑鞘。
一下,两下。
剑鞘没响,但声音沉。
圣女听见了。
她左手五指张开,黑玉符浮起半寸,悬在掌心上方。九道血纹亮起,金血泛光。
“此符可启禁制。”她说,“教主临终前交我保管。他说——若遇龙鳞者,持符引路,戒中之物,任其取舍。”
陈凡目光落在她眉心赤痕上。
那道印,是赵无常亲手烙的。
忠魂印。
血煞教只有教主能下,只有死人才能解。
她没死。
所以她一直活着。
陈凡想起墨尘临终前那句断续的话:“……圣女未死,她藏了教主最后三道禁制。”
当时他没信。
现在信了。
他左手慢慢抬起来。
袖口滑落半寸。
肘弯处,一道青灰鳞纹一闪而没。
圣女瞳孔猛地一缩。
她额头重重砸向地面,这次没停,连磕三下。每一下都实打实,砖面裂纹扩开,血从额角涌出来,流进眼角。
她没眨。
陈凡放下手。
袖子重新盖住鳞纹。
他问:“戒指里有什么?”
圣女喘了一口气。
不是怕,是压着气。
“上古秘宝。”她说,“教主说,那是青莲根须腐化前最后一缕本源所凝。”
陈凡没说话。
他往前走了一步。
左脚踩在第二级石阶上。
圣女立刻伏低身子,额头贴地,后背绷成一条线。
她身后三十人同时俯身,动作齐整,像被同一根线牵着。
陈凡没看他们。
他盯着圣女眉心那道赤痕。
赤痕边缘有点发白,像是旧伤反复撕裂又愈合。
他忽然说:“墨尘死前,你在他身边。”
圣女肩膀抖了一下。
没否认。
“他给你留了话。”陈凡说,“不是用嘴,是用血。”
圣女闭上眼。
一滴血从她眼角滑下来,混着额角的血,流到唇边。
她舔了一下。
“他说……”她声音哑,“‘别信教主最后一句。’”
陈凡顿了顿。
他右手按上剑柄。
青冥剑没出鞘,但剑鞘微微震了一下。
圣女额头又磕下去。
“他还说……”她嘴唇动了动,“‘戒指里不是本源,是钥匙。’”
陈凡手指松开剑柄。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手。
袖口遮着,但那点温热还在。
他知道墨尘没骗他。
他也知道,血煞教主不会只留一把钥匙。
钥匙后面,一定还有锁。
他抬眼,看向圣女。
“你带路。”
圣女没动。
她额头还贴着地,声音从砖面上传上来:“明日辰时。”
陈凡点头。
他转身,跨上第三级石阶。
青砖被踩得微响。
他没进分舵大门。
就在台阶上站着。
风从北边来,卷着灰雾,刮过空地,刮过三十人的断臂,刮过圣女额角的血。
她没擦。
身后有人递来一块黑布。
她没接。
陈凡看着她。
她脊背挺直,脖颈绷着,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陈凡忽然问:“你为什么跪?”
圣女没抬头。
“因为我知道,您不会杀我。”她说。
陈凡没笑。
他右手又叩了叩剑鞘。
一下。
“你错了。”他说,“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不能死。”
圣女终于抬起了头。
脸上全是血,但眼睛很亮。
“我要您带我去血狱深渊。”陈凡说,“不是为了拿戒指。”
圣女看着他。
“是为了确认一件事。”陈凡说,“教主到底,有没有把最后一道禁制,埋在戒指里。”
圣女嘴唇动了动。
她想说什么。
陈凡抬手,止住。
他左手垂下,袖口重新盖住肘弯。
“明日辰时。”他说,“你站在这里。”
圣女点头。
她慢慢起身,膝盖离地时,断臂处黑布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新结的痂。
她没管。
她把黑玉符收回怀中,左手按在左胸位置,低头行礼。
身后三十人跟着起身。
没人扶她。
她自己站稳了。
陈凡没再说话。
他转身,进了分舵大门。
门在他身后合上。
木轴吱呀一声。
圣女站在原地。
风吹过来,她额角的血干了,变成一道暗红痕迹。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
血没擦干净。
她低头,看着自己左手。
掌心有一道旧疤,横着,像是被刀划的。
她用拇指蹭了蹭。
然后她转过身,朝身后三十人抬手。
一人上前,递来一截断臂。
她接过,放在掌心。
断臂手腕处,有一圈浅浅的烙印——和她眉心赤痕一模一样。
她盯着那圈印。
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把断臂放进怀里。
陈凡站在分舵正堂门槛内。
没往里走。
他左手搭在门框上。
指尖碰到木纹,有点糙。
他没动。
门外,圣女带着三十人,一步一步,走远了。
脚步声很轻。
陈凡听着。
直到听不见。
他才慢慢收回左手。
袖口滑下,盖住肘弯。
他转身,走向堂内东侧静室。
门开着。
里面只有一张木床,一张矮桌,桌上放着一只青瓷碗,碗底剩半勺清水。
水面上,映着他自己的脸。
陈凡低头看着。
他抬手,摸了摸左小臂。
袖子里,鳞纹边界清晰。
他没掀袖。
只是把手放下。
静室门在他身后关上。
咔哒一声。
陈凡走到床边,坐下。
他没躺。
只是坐着。
左手放在膝上。
指尖还是凉的。
但他没动。
他等。
等到明日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