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寻又持续了数日。
陈恪的身影，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孤狼，在龙门山脉最险峻、最阴冷的区域里穿梭。他身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又添新伤，整个人被山风与尘土磨砺得愈发精悍，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中透着不屈的执拗。
怀中的寒玉，如同一块永不融化的冰，时刻散发着刺骨的寒气。这股寒气虽然让他备受煎熬，却也成了他最敏锐的探测器。他发现，当他靠近某些阴气汇聚之地时，寒玉会发出微弱的共鸣，虽然极其细微，但足以被他敏锐的感知捕捉。
这一日，他循着寒玉的指引，来到了一处绝壁之下。这面崖壁终年不见阳光，被湿滑的青苔和垂落的藤蔓所覆盖，阴冷的水汽从岩缝中丝丝渗出，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溪流，蜿蜒流向山涧。
陈恪仰头望去，只见在离地约莫十丈高的地方，有一道狭窄的裂缝，如同大地的一道伤疤，深不见底。那股让他心悸的阴寒之气，正是从那裂缝深处传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住垂落的藤蔓，手足并用，如壁虎般向上攀爬。岩壁湿滑，数次险些失手，但他都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技巧稳住了身形。当他终于攀到裂缝口时，一股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幽蓝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裂缝内部，比他想象的要宽敞一些。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水滴“滴答”作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在洞穴的最深处，一株通体幽蓝、约莫一尺来高的小草，正静静地生长在一块墨色的岩石上。
那草的叶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叶脉间仿佛有流动的星辉。它没有根，就那么凭空吸附在岩石表面，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如梦似幻的蓝色光晕。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幽冥草”！
陈恪的心脏狂跳起来，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目光却瞬间变得警惕。正如杜衡所料，有灵物之处，必有异兽守护。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幽冥草旁的一块阴影里。那里，盘踞着一条怪蛇。
那蛇足有碗口粗细，通体覆盖着细密的、如同青玉般的鳞片。最诡异的是，它的头顶并非寻常蛇类的圆弧，而是生着一对狰狞的、微微弯曲的肉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它似乎正在沉睡，但那根不时吞吐的、分叉的猩红蛇信，昭示着它时刻保持着警惕。
陈恪屏住呼吸，将身体的重心降到最低。他不想硬拼，他的目标是草，不是蛇。他观察着周围的地形，试图找到一条可以悄无声息迂回过去的路线。
他选定了左侧一条由钟乳石和岩石构成的狭窄通道。他放轻脚步，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固的地方，将呼吸调整到若有若无。他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没有发出些许多余的声响。
然而，就在他即将绕到怪蛇侧后方，距离幽冥草仅有三尺之遥时，那沉睡中的怪蛇，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完全由幽蓝色火焰构成的眼睛，冰冷而邪异！
“嘶——！”
一声尖锐的嘶鸣，怪蛇的身躯如同一条被压紧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射而出！它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在空中拉出一道蓝色的残影，直扑陈恪的面门！
陈恪瞳孔骤缩，想也不想便向后方猛地倒去，一个懒驴打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嗤——！”
怪蛇的头部重重地撞在他刚才所在位置的岩壁上，竟撞出了一个小坑！更可怕的是，它张开的口中，喷出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冰晶的白色寒气！
寒气所过之处，坚硬的岩壁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发出“咔咔”的冻结声！
陈恪倒吸一口凉气。这怪蛇的攻击，竟能冰封岩石！若是被喷中，后果不堪设想。
一击不中，怪蛇并未追击，而是迅速盘踞回幽冥草旁，那双幽蓝的火焰之眼死死地盯着陈恪，充满了警告与杀意。它显然将此草视为禁脔，不容任何生物染指。
硬拼是死路一条。陈恪迅速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他注意到，这怪蛇虽然攻击迅猛，但似乎对那幽冥草极为爱护，每次攻击后都会立刻回防，生怕草受到损伤。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两块石子，左右开弓，用尽全力，分别砸向洞穴左右两侧的岩壁！
“砰！砰！”
两声巨响在洞穴中回荡，激起一片尘土。
怪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注意力瞬间被分散，它那双幽蓝的眼睛在左右两个方向来回扫视，露出了些许困惑。
就是现在！
陈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不是冲向幽冥草，而是冲向洞穴顶部一块悬挂着的、足有数百斤重的钟乳石！
他手中的短木棍在冲到钟乳石下方时，猛地向上捅去，精准地刺中了钟乳石与岩顶连接处最脆弱的一点！
“咔嚓——！”
一声脆响，那根巨大的钟乳石再也支撑不住，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怪蛇显然没料到陈恪会用这种方式，它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啸，庞大的身躯猛地弹起，试图躲避。
但陈恪的目标，本就不是它。
巨石重重地砸在幽冥草旁的空地上，整个洞穴都为之震颤，碎石四溅。巨大的冲击力掀起的气浪，将那株幽冥草从岩石上震得飞了起来！
“机会！”
陈恪早已做好了准备，在巨石落地的瞬间，他一个前扑，伸手向那株在空中翻滚的幽冥草抓去！
指尖触碰到叶片的瞬间，一股极致的阴寒之力瞬间透体而入，他的手臂瞬间变得麻木僵硬，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但他死死地咬着牙，五指收拢，将幽冥草牢牢地攥在了手心！
然而，就在他准备抽身后退的刹那，一道黑影带着腥风，从侧面猛地袭来！
原来，怪蛇在躲避巨石的同时，竟分出了一道残影般的攻击！它宁愿冒险，也要阻止陈恪夺草！
陈恪只觉得侧腰一凉，剧痛传来，已被蛇鳞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闷哼一声，借着这股冲击力，狼狈地向后翻滚，终于与怪蛇拉开了距离。
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株冰冷的幽冥草，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然而，这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僵在了他的脸上。
因为就在此时，从洞穴外，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猎犬吠叫，以及匈奴骑兵那粗野而兴奋的呼喝声！
“在那里！看到烟尘了！”
“包围那片山崖！别让他跑了！”
追兵！他们竟已逼近至此！
陈恪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立刻明白，刚才巨石落地的声响，以及洞穴的震动，已经彻底暴露了他的位置。他绝不能带着追兵回到藏身的山洞，那里有先生，有他的一切希望！
他看了一眼洞穴外那片熟悉的、通往山洞方向的山林，又看了一眼怀中那株来之不易的幽冥草。
没有丝毫犹豫。
他将幽冥草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贴身放好，那股阴寒之气与伤口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一颤。然后，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朝着藏身山洞的反方向，如同一只被猎鹰追赶的兔子，头也不回地遁入了更深的山林之中。
他要用自己，做一枚诱饵。
月光如水，倾泻在崎岖的山岭之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银霜。
陈恪在林间疯狂地奔跑着。他的肺部如同火烧，每一下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腰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浸湿了衣衫，在身后留下了一道断断续续的血色印记。
但他不敢停。
身后，马蹄声如急雷般滚滚而来，由远及近，仿佛死神的鼓点。几支羽箭破空而来，“咄咄”地钉在他身旁的树干上，羽尾兀自颤动。
“射他的腿！活捉他！”一声暴喝在夜空中响起。
陈恪一个急转，绕过一块巨石，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又一轮箭雨。他知道，追他的不仅仅是普通的匈奴骑兵。在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有数道身影，其行动速度远超常人，他们或在树梢间如猿猴般飞跃，或在崎岖的地面上如鬼魅般滑行，身上散发着诡异而冰冷的气息。
那正是左贤王伊稚斜麾下网罗的奇人异士！
其中一人，身披灰色斗篷，手中提着一个由兽骨和羽毛制成的法器。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只由幽蓝色光芒构成的寻魂鹰在他头顶盘旋，死死地锁定着陈恪的位置，让他无所遁形。
另一道身影，则如同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在陈恪的左翼，手中一柄弯曲的短刃，在月光下反射出致命的寒芒。
一场月下的亡命追逐，骤然展开。
陈恪将龙门山脉的地形利用到了极致。他专挑那些最陡峭、最险峻的绝壁和密林穿行。他时而从数丈高的悬崖上纵身跃下，落入下方的灌木丛中，借以缓冲；时而钻进荆棘丛生的密林，用尖锐的荆棘来阻碍追兵的步伐。
但那些异士显然个个都是好手，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
那名萨满巫师的寻魂鹰，让他所有的规避都变得徒劳。而那名影刺客，更是数次险些贴近他的身后，若非他警觉异常，早已命丧其刃。
“在那里！”
随着一声呼喝，前方的空地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一队匈奴骑兵早已在那里设下了埋伏。
前后夹击！
陈恪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前方那密密麻麻的人影和闪着寒光的刀枪，又感受着身后那几道冰冷的、如芒在背的气息，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背靠着一棵参天古树，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抽出腰间那把早已卷刃的短刀，目光却异常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决绝的疯狂。
即便要死，他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然而，就在那队骑兵即将合围，影刺客的短刃即将触及他后心的一刹那——
“轰隆隆——！”
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在他们左侧的山壁上，一片巨大的岩壁，竟毫无征兆地崩塌了！无数的巨石与泥土，如同山洪暴发，朝着下方的骑兵队伍倾泻而下！
“不好！山崩！”
匈奴骑兵阵型大乱，人仰马翻，惨叫声和惊呼声响成一片。
那名影刺客和萨满巫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那片崩塌的山壁。
而陈恪，则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朝着山崩的反方向，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他不知道那场山崩是何缘故，或许是天意，或许是……先生在用他最后的力量，为他创造生机。
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为了先生，为了那株怀中冰冷的幽冥草，他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