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进黄土县的街巷，苏桐已站在祠堂旧址前。地基清理完毕，几根粗木横在空地上，工匠们正搬着石料来回走动。她看了一圈，转身对春桃说：“把炭条拿来。”
春桃从布包里取出几截烧过的树枝。苏桐蹲下身，在平整的地面上画了一个“人”字。旁边几个孩子围了过来，睁大眼睛看着。
“认得这个字吗？”她问。
孩子们摇头。
“这是‘人’。你们的名字里都有这个字。”她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苏桐。谁能试着写？”
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小男孩迟疑地接过炭条，蹲下来模仿着写。歪歪扭扭，但能看出轮廓。苏桐点头：“对，就是这样。”
消息很快传开。不到半个时辰，空地边上站了不少村民。有人抱着手臂冷眼瞧着，也有人小声议论。
“读书能当饭吃？地里的活还干不完呢。”
“可要是真能识字，去年那张田契也不至于看不懂，白白丢了半亩地。”
苏桐听见了，没出声。等人群安静些，她站起来说：“今天教三个字——‘人’、‘口’、‘手’。谁来学，都欢迎。”
几位老人被请到前头坐下。周文远也来了，站在人群后方。
“老李家的儿子上月卖柴，账本被人改了数字，少算了三十文钱。”苏桐指着地上刚写的“口”字，“如果他会算账，就不会吃这个亏。学堂不占整日工夫，每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照样回家干活。”
周文远上前一步：“本官在此承诺，学堂建成后，成绩好的孩子，可推荐去县衙做文书杂役，工钱按月发放。”
人群一阵骚动。
“真的？”
“可不是哄人？”
“我孙女能去？”
“能。”周文远答得干脆，“只要肯学。”
当天下午，七名孩童正式试学。苏桐亲自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有个小女孩反复练习“王小花”三个字，直到能完整写出，脸上才露出笑。
傍晚收课时，她的母亲站在不远处，眼里含着泪。
“原来名字也能自己写。”她拉着女儿的手，“以后领米粮、签借据，再也不用求人代笔了。”
春桃在一旁记下这话，写进《百姓说学录》里。
第二天清晨，集市口贴出一张告示。上面写着首批教员名单和课程安排，还注明教学内容包括算术、律法常识和农事记录方法。
一个卖菜的老农凑近看了半天，回头对邻居说：“连怎么记庄稼收成都要教？这倒是实在。”
“可不是嘛，往年都是画杠，今年能写清几月播的种，用了多少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第三天，报名人数涨到二十人。有孩子，也有几个年轻妇人。她们说，家里管账的事越来越多，总靠男人不行。
苏桐让春桃登记姓名住址，又请周文远调来本地识字兵卒中籍贯属本县的二十人，列为筹建协理。每人分派任务，有的监督材料运送，有的协助测量校舍尺寸。
第五日，第一批青砖运抵县城。窑主主动减了价，说是为“将来孙子能上学”尽一份力。
夜里，苏桐回到暂住的偏厅。桌上油灯昏黄，她翻开《筹建日志》，逐页核对进度。
“三日内召集乡老议事——已完成。”
“五日上报用工预算——已批复。”
“首批试学孩童七人，皆能书写姓名——属实。”
她停顿片刻，提笔写下新一页：
**黄土县试学首周纪实**
今见七名幼童能书己名，两名老农愿学记账。村妇三人主动询问何时开妇学班，言及家中收支混乱，欲自掌银钱。一名退伍兵卒自愿每日授课后留下，帮孩童补习算术。灯火微弱，然星火可燎原。
写完，她合上簿册，吹熄油灯。
窗外，祠堂工地仍有动静。几名工匠趁着月色加固梁柱。他们说，早一天建好，孩子就能早一天进来。
第七日，第一堂公开讲习开讲。地点仍在空地，但搭起了简易棚子。苏桐站在前方，面前坐着十几名成人。
“今天我们讲一份契约。”她展开一张纸，“这是去年某户人家租田的文书。你们看，这里写着‘年租谷三石’，可实际交了五石。为什么？因为落款处多了一行小字：‘遇丰年加征二石’。没人读出来，就成了白纸黑字的规矩。”
底下一片沉默。
“识字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不被人欺。”她说，“律法条文贴在县衙门口，你不认得，它就不是保护你的工具，而是压你的石头。”
一位老农站起来：“那……我们也能学这些？”
“能。”苏桐答，“每月一次讲律，每次讲一条。从‘土地不得强占’开始。”
人群中有低语响起。
“要是早几年懂这些，我家那块坡地就不会被赖走了。”
“听说别的县也在办？”
“不止。”春桃插话，“松原堡、青溪镇都动起来了，工部派人去看校址。”
散场后，两名妇女留下来，问能不能晚上上课。她们白天要洗衣做饭，只有晚上有空。
苏桐答应下来，并让春桃重新排课表，增设夜学一班。
当晚，她召周文远和几位协理议事。
“百姓愿意学，我们就得跟上。”她说，“材料不够就再调，人手不足就再招。不能让他们热了心，咱们冷了回应。”
周文远点头：“我已经下令，县库优先保障学堂支出。明日就请木匠赶制桌椅。”
会议结束，苏桐走出厅门。夜风拂面，远处传来孩童背诵声。
那是白天教的三字——“人、口、手”。
一字一顿，清晰有力。
她站在台阶上听了片刻，转身回屋。
灯下，她打开布包，取出那份最初由她亲手拟定的《全民教育推行草案》。翻到最后一页，她添了一行小字：
试点可行，民心可用，路虽远，行则将至。
门外脚步声响起，春桃匆匆进来。
“大人，城南王家送来两个孩子，说是一定要进夜学班。”
“为什么这么急？”
“他家明天就要签牛租契，怕再吃不懂字的亏。”
苏桐起身，拿起外袍。
“走，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