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机场的喧嚣带着一种陌生的节奏感，不同肤色的面孔，迥异的语言，混合着消毒水和香氛的气味，构成了一幅与国内截然不同的图景。顾氏的安排依旧周到，早有黑色的商务车在航站楼外等候，直接将他们送往位于市中心的一家顶级酒店。
酒店的风格极尽奢华，却带着冷冰冰的工业设计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勾勒出冷硬的城市天际线。朱革被安排在一个视野极佳的套房，但他无暇欣赏风景，那股自万米高空便萦绕心头的滞涩感，在踏入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后，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
此地的“气场”与他熟悉的国内环境大相径庭。如果说国内城市的气场是绵密而富有层次，带着悠久历史沉淀的“文气”与“人情味”，那么此地的气场则更像是一锅沸腾的、各种能量粗暴混合的杂烩。有金融区传来的锐利“金行”煞气，有街头巷尾弥漫的浮躁“火行”欲望，有来自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人群散发出的杂乱精神波动，甚至还能隐约感受到一丝源自这片大陆古老土地的、原始而野性的能量底噪……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混乱、躁动，缺乏一种核心的、稳定的“秩序感”。
这对于习惯了依靠清晰感知“气场”来获取信息的朱革而言，无异于一种干扰和削弱。他就像一条习惯了在清冽溪流中游弋的鱼，突然被抛入了浑浊汹涌的大海，方向难辨，呼吸维艰。
简单地安顿好行李，朱革盘膝坐在客厅地毯上，尝试打坐调息，梳理自身元气，并努力适应这片陌生的能量场。但收效甚微。那层阻碍他感知的壁障，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失，反而因为外界能量的混乱，让他更加难以静心。
就在他心生烦躁之际，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是玄微子的视频通话请求。
朱革连忙接通。屏幕上出现了玄微子那张依旧带着几分惫懒的脸，背景似乎是在某个山清水秀之地，云雾缭绕，与他此刻身处的水泥森林形成鲜明对比。
“哟，到了？看你这脸色，跟吃了隔夜馊饭似的。”玄微子叼着根草茎，含糊不清地说道，“咋了？洋鬼子的地盘，水土不服？还是被那花花世界晃瞎了眼？”
朱革苦笑着将自身遇到的瓶颈和此地的气场感受大致说了一遍。
玄微子听完，嗤笑一声：“屁的水土不服！是你小子自己钻了牛角尖！你以为相术是什么？是死记硬背的公式？是只能用在特定环境下的工具？”
他吐出草茎，坐直了身体，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我早就跟你说过，‘气’只是能量的一种显化形式，是桥梁，不是终点！你太过执着于‘观气’、‘辨气’，却忘了相术最根本的是什么！”
“是什么？”朱革下意识地问道。
“是‘识’！是‘心’！”玄微子声音提高，“识人，识物，识天地！用心去感应，而不是只用你那点可怜的、关于‘气’的刻板知识去套用！万变不离其宗，任他能量形式千变万化，其背后驱动的‘神’、‘意’、‘念’，总有共通之处！你隔着毛玻璃看人，是因为你只相信你眼睛透过毛玻璃看到的那点扭曲影像，却忘了你还有耳朵可以听，有鼻子可以闻，有心可以去感受！”
这一番呵斥，如同当头棒喝，让朱革浑身一震，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是啊，他太依赖“观气”了！将“气”当成了唯一的真理和标准，一旦遇到“气”无法清晰感知或者形式迥异的情况，便如同失去了拐杖的盲人，寸步难行。他却忘了，相术的根本在于“识”，在于调动一切感官和灵觉，去洞察本质！
“请师尊指点！”朱革收起所有杂念，恭敬请教。
玄微子看他态度端正，脸色稍霁，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还有点悟性。听着，从现在开始，我给你布置特训任务。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闭目识人**。”
“闭目识人？”
“对！封闭你的视觉，放弃你依赖的‘观气’！在接下来三天里，除非必要，你不准睁眼视物！吃饭、走路（在安全环境下）、与人接触，全部依靠其他感官和你的心去‘看’！”玄微子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苛，“你要用耳朵去听他们的声音，分辨其气息的悠长短促，语调的起伏顿挫中蕴含的情绪；用鼻子去闻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汗味、香水味、饮食留下的味道，甚至情绪波动时内分泌改变带来的细微体味变化；用皮肤去感受他们靠近时带来的空气流动、温度变化；最重要的是，用心去感应他们的‘神’！他们的善意、恶意、焦虑、自信、虚伪、真诚……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远比所谓的‘气色’更直接，更本质！”
朱革听得目瞪口呆。这听起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闭着眼睛，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活动三天？还要去识别人？
“觉得难？”玄微子冷笑，“觉得难就滚回来继续开你的小店！想要突破瓶颈，踏上更高的境界，不吃点苦头，不打破固有的依赖，可能吗？‘终日乾乾’，乾的就是这份苦功！‘反复道也’，反复锤炼的就是你这颗识人之心！”
朱革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知道，这是师尊为他指明的突破方向，再难，也要走下去！
“弟子明白了！定当遵从师尊教诲！”
“很好。”玄微子点点头，“我会让顾家那丫头配合你，给你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进行初步练习。记住，不准作弊！我会时不时‘看着’你。”
说完，也不等朱革回应，便直接挂断了视频。
朱革放下手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走到床边，从行李中找出一条柔软的深色丝巾，毫不犹豫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刹那间，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官瞬间被放大。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噪音，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变得异常清晰。空气中酒店香氛的味道，地毯细微的纤维气味，甚至自己身上残留的飞机舱味道，都一一呈现。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控感涌上心头。但他强行压下，盘膝坐下，开始调整呼吸，努力将心神沉静下来，不再去“看”，而是去“听”，去“闻”，去“感”。
过了一会儿，套房的门铃响起。是顾清影的助理，前来通知他与顾清影共进晚餐，并商讨明日初步接触目标公司的事宜。
朱革深吸一口气，凭借着记忆和对空间的感知，摸索着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朱先生，顾总请您……”助理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显然是被朱革蒙住双眼的样子惊到了。
“抱歉，”朱革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平静地解释，“修行所需，接下来三天，我会以这种方式与人接触。麻烦你转告顾小姐，并请她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为我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
助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语气带着一丝古怪：“好……好的，朱先生，我会转告顾总。晚餐安排在楼下的法餐厅，需要我……引导您过去吗？”
“有劳了。”朱革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助理伸过来的手臂上。
失去视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耳朵捕捉着走廊里地毯吸收脚步声的细微变化，鼻子分辨着不同区域空气的流通与气味转换，皮肤感受着空气的流动和温度的差异。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维持平衡，判断方向。
当他在助理的引导下，有些踉跄地走进餐厅，根据指引坐在顾清影对面时，他能清晰地“听”到顾清影那平稳的呼吸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也能“感”受到她投注过来的、带着探究与一丝讶异的目光。
“朱先生，你这是？”顾清影清冷的声音响起。
“修行的一部分，顾小姐见谅。”朱革面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颔首。
晚餐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进行。朱革无法看到精致的餐点，只能依靠助理的描述和刀叉触碰盘子的声音、食物散发的气味来判断。他吃得缓慢而艰难，但心神却前所未有地集中。
他“听”着顾清影切割食物时那精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判断着她的从容；“闻”着她身上那恒定而清冷的香水味，感知着她的情绪似乎并无太大波澜；“感”受着她话语间那几乎不带任何冗余信息的简洁与条理，勾勒出一个冷静、高效、内心壁垒森严的形象。
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坐在稍远处那位法务顾问身上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和戒备之气，以及另一位安保人员那沉稳如磐石、时刻保持警觉的“神”态。
这些信息，并非通过“观气”获得，而是他调动所有剩余感官，结合直觉与经验，综合判断而来。虽然模糊，虽然不够精确，却是一种全新的、脱离了对“气”依赖的感知方式！
一顿晚餐下来，朱革感觉比经历一场斗法还要疲惫，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内心深处，那层坚硬的壁障，似乎……松动了一丝丝。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玄微子的严苛特训，“闭目识人”的第一课，已经在这异国他乡的顶级餐厅里，悄然展开。前方的路注定艰难，但为了突破瓶颈，为了应对未知的挑战，他别无选择，唯有“终日乾乾”，砥砺前行！
回到房间，朱革摘下早已被汗水浸湿的丝巾，眼前依旧黑暗（他遵守约定，非必要不睁眼）。他摸索着走到窗边，面对着窗外那片看不见的、喧嚣而陌生的城市。
黑暗中，他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是挑战带来的，一丝兴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