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婆那句“痛后有余香，辣过有回甘”，如同带着荆棘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陈洋的心头，将他之前构建的关于辣味的认知体系抽得支离破碎。他站在原地，脸色微微发白，不是因辣，而是因那直指本质的批判所带来的震撼。
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那碗被辣婆判定为“只有痛”的“辣韵清心”静静放在石桌上，红亮的汤汁依旧，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灵魂的光泽。
林晓雨担忧地看着陈洋，她能感受到他周身气息的剧烈波动。
辣婆看着陈洋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再出言嘲讽，而是缓缓坐回竹椅，目光投向院角那口沉默的老灶台，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久远的过去。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深沉的、化不开的哀伤。
“觉得我要求太高？觉得我是在故意刁难你？”辣婆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小子，你以为……老婆子我这一生的眼泪，是那么容易流的吗？”
陈洋猛地抬起头，看向辣婆。
“你以为，我守在这破院子里，日复一日地捣鼓这些辣椒，是因为我喜欢这呛人的味道吗？”辣婆的语气带着自嘲，更带着无尽的苍凉。
她伸出手，颤抖地指向那口老灶台，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
“六十年前……就在那口灶前，站着的可不是我这个老婆子。是他……是彭铁锅，是那个被誉为麻辣天府‘第一灶’，对火候痴迷到骨子里的男人。”
陈洋和林晓雨屏住了呼吸，知道辣婆即将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
“他叫彭大勇，镇上的人都叫他彭铁锅，说他掂锅的手稳得像铁打的一样。”辣婆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极其微弱的、属于少女时代的温柔光泽，但转瞬就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他这一辈子，就迷两样东西——一口锅，一把火。他说，火候是厨子的魂，掌控了火候，就掌控了味道的生死。”
“那时候，我们俩是镇上最被人看好的一对。他掌勺，我调酱。他做的菜，火候恰到好处，我调的辣酱，能让他的菜锦上添花。我们的小店‘彭家灶火’，生意红火得很。”辣婆的眼神迷离，陷入了回忆，“那时候的辣，是真的好吃啊……香、鲜、麻、辣，层次分明，吃完口齿留香，浑身通透，让人想着念着……”
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可是后来……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风气就变了。人们不再满足于那种有回味的辣，开始追求更刺激、更猛烈、更能让人一瞬间就尖叫起来的‘极致辣味’！”
“镇上开始流行什么‘变态辣’、‘地狱辣’……那些年轻人，以能吃下最辣的菜为荣，哪家店要是不能把人辣哭，就好像不够正宗一样！”辣婆的声音带着愤懑与痛心，“大勇他……他是个倔脾气，也是个厨痴。他看到别人靠着那种蛮横的辣吸引了客人，他不服气啊！”
“他开始变了。”辣婆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不再研究如何让辣味更和谐，如何让火候更精妙地去激发食材的本味。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找到更辣的辣椒，如何调配出更能刺激人痛觉的配方！他跑遍了周边所有山区，去寻找传说中的野生辣椒，甚至……甚至不惜用一些……一些对身体有害的、催发辣度的土方！”
陈洋心中一震，隐约猜到了结局。
“我劝他，跟他吵，说辣不是这么玩的，说这样是在糟蹋食材，更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辣婆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混浊而滚烫，“可他听不进去啊！他说我不懂，说这才是厨艺的突破，说他要做出一道前无古人的、真正的‘辣王’之菜！”
“那一年，镇上的辣王争霸赛，他偷偷用了一种他自己培育出来的、辣度高得吓人的新品种辣椒，还加了……加了一些虎狼之药来激发辣性！”辣婆的声音哽咽了，“他做出了那道菜……那颜色，红得发黑，像血，像炭火！光是气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赢了……他毫无悬念地赢了。所有人都被那恐怖的辣度征服了，或者说，是被‘辣’倒了。他拿到了‘辣王’的称号，风头一时无两。”辣婆的泪水奔涌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可是……可是比赛结束后，他就倒下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那辣椒和药物，太烈了，太毒了……把他的内脏……都烧坏了……”
辣婆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了数十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思念与绝望。
陈洋和林晓雨静静地站在一旁，心情沉重无比。他们终于明白，为何辣婆如此厌恶只追求刺激的辣，为何她会对陈洋那碗只有猛烈辣味的汤如此失望。那不仅仅是对厨道的坚持，更是血淋淋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痛！
良久，辣婆才勉强止住悲声，用袖子用力擦去眼泪，抬起头，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红肿着，却重新燃起了某种执拗的光芒。
“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他错了……”辣婆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说，辣……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的，不是带来痛苦的……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忘了最初做菜的心，被那虚名和所谓的‘极致’蒙蔽了眼睛……”
“他走后，我就封了‘彭家灶火’的店门，也封了我自己做菜的手。”辣婆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语气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我没离开辣椒。我要守着这些辣椒，我要做出他最后想明白的那种辣——不是伤人的辣，是养人的辣；不是只有痛的辣，是痛过之后，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热烈与美好的辣！”
她看向陈洋，眼神无比锐利，也无比复杂：“所以，小子，你现在明白了吗？我要的，不是你能辣哭我，而是要你能用这辣味告诉我……告诉我这个守了一辈子寡、心也早就跟这辣椒一样又干又硬的老太婆……”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带着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乞求：
“告诉我……他最后想明白的道理，是对的……”
“告诉我……这世上，真的存在那种……能温暖人心，而不是灼伤人心的辣……”
院子里，只剩下辣婆压抑的抽泣声，和风吹过辣椒叶子的沙沙声。
陈洋看着这位用一生去坚守、去求证一个道理的孤独老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感动。
他之前的失败，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因为不懂她的心。
现在，他懂了。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一道菜。
他要做的，是一份答案，一份证明，一份……能告慰逝者，也能抚慰生者的……温暖的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