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阿妹家那场风波暗涌的送嫁宴回来，季知棠心中虽有了决断，行事却依旧稳妥。她并未立刻大张旗鼓，而是先让小元私下里去打探了一番。
小元机灵，在街面上人头也熟，不过两日功夫，便将消息探听清楚了回来。
“东家，打听明白了。”小元凑到季知棠跟前，低声回禀。
“那刘三的叔父，确实在食饭行里挂着个名头，但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跑腿打杂的份，根本说不上什么话，更别提能一手遮天、号令整个行业封杀谁了。刘三那日，纯属是扯虎皮拉大旗，吓唬人呢！”
季知棠闻言，轻轻“呵”了一声，果然如此。那刘三外强中干，仗着一点虚无缥缈的亲戚关系便作威作福。
“不过，”小元话锋一转，神色也正经了些，“陈金小哥这事儿，麻烦不在他叔父那儿，而在行规本身。他这般未经师门允许，强行解除契约，在行里人看来，确实算是背弃师门，名声上会很不好听。咱们这地界，手艺人的名声顶顶要紧，有了这个污点，但凡是讲究些的酒楼食肆，恐怕真没人敢明着雇他当厨子了。”
这一点，季知棠早有预料。但她本来也没打算让陈金再去别的酒楼求职。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烁着筹划的光芒：“里外里，我本就没想过让他只做个寻常厨子。他不能去别处，正好可以来我的百工馆。”
那日送嫁宴上的几道菜，蜜汁火方的醇厚层次，蒜香骨的精准火候，清煠鸡丝的本味把握，无一不彰显着陈金扎实的功底和超越普通学徒的天赋。这样的手艺，只是被一个无良师傅压榨埋没，实在可惜。
她原本计划百工馆的厨艺课由自己亲自教授，可近来百工馆修缮、各家店铺管理、还有与周彦辰商议助学贷等事宜，忙得她脚不沾地，实在抽不出系统的时间去制定详细的课程和教学内容。陈金的出现，简直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可以暂定让他负责教授菜品实操，”季知棠暗自思忖，“面点、小吃或者其他一些特色，我再抽空来教。分工合作，倒是更妥当。”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陈金便背着一个半旧不新、却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裹，来到了季家小院。那包裹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他这些年在醉仙楼所有的家当，或许还有几本偷偷记下的心得笔记。
他告诉季知棠，醉仙楼的掌柜得知他要走，倒是出面挽留了一番，甚至松口答应可以重新拟定一份更合理的契约。但陈金想到刘三那副嘴脸，以及其在后厨盘根错节的势力，终究是心寒了，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季知棠将他带到书房，掩上门，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陈金，坐。”季知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待他有些拘谨地坐下后，便开门见山，“今日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接下来的安排。我打算请你去我即将开办的百工馆，担任厨艺课的授艺师傅。”
“师……师傅？”陈金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当师傅？”
“对。”季知棠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你需要负责拟定厨艺课的课程，安排每日的教学内容，将你的手艺，系统地传授给那些想学一门技艺糊口的孩子们。”
陈金一听，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声音都带着点结巴：“东……东家，这……这我不行啊！我……我连字都不识几个，哪会拟定什么课程？我……我只会埋头做菜……”
“不会可以学，没人天生就会。”季知棠语气放缓，带着鼓励，“不识字没关系，你可以先按照你当初学艺的经历，一步步来想。先学什么，再学什么，哪些基本功最重要，哪些菜式最实用。你想好了，说出来，我帮你整理成文字也行。关键是你的手艺和心得。”
见陈金依旧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发白，一副信心全无的模样，季知棠微微前倾身子，注视着他的眼睛，直接问道：“怎么，你是不想当这个师傅，还是担心自己没这个本事？”
“不是不想！东家，我绝不是不想！”陈金连忙用力摇头，急声解释，生怕季知棠误会，“我是……我是怕自己本事不够，教不好，耽误了那些孩子，也……也辜负了您的信任。”他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我……我只是个被师傅赶出来的学徒……”
季知棠看着他这副自卑又惶恐的样子，心中暗叹，那刘三的打压，真是将他多年的自信都磨没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陈金耳中。
“陈金，你莫要妄自菲薄。光是凭你在徐阿妹送嫁宴上露的那几手，就已经超过了鄞县半数的厨子。你有天赋，也肯下苦功，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和一点自信。我相信你可以胜任。”
“东家……”陈金猛地抬头，望向季知棠，那双原本有些灰暗的眸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种，瞬间迸发出光亮，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被人认可的酸楚。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虽还有些发颤，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好！东家，我干！您放心，我……我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让您失望！”
见他终于应下，季知棠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式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契约文书，推到陈金面前。
“既然谈妥了，那咱们就按规矩来。这是我新拟定的雇佣契约，内容按我们之前说好的，每日工钱一百文，年底视百工馆的经营情况，给你发放两到三个月的工钱作为奖金。咱们暂且先签一年，若一年后你的能力更有精进，或者百工馆发展得更好，届时我们再商议，给你涨工钱。你看如何？”
陈金认真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就要去按旁边准备好的红色印泥，打算直接按手印。
“哎，别急。”季知棠连忙伸手虚拦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认真，“这契约条款，你都不仔细看看？你若不识字，拿回去，找个信得过的、识文断字的朋友或长辈帮你看看，确认里面写的和我说的一样，没有任何问题，你再签字画押不迟。”
陈金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看着季知棠坦诚而郑重的眼神，心头又是一暖。在东家这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被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
季知棠见状，又从袖中取出一个五两的小银锭，轻轻放在契约旁边，语气柔和下来：“另外，这五两银子，算是我预支给你的部分工钱。你拿去，赶紧给你母亲请个好大夫，抓些对症的好药。治病要紧。”
看着桌上那锭在光线下泛着柔和光泽的银子，再看看那份写得密密麻麻、代表着全新开始的契约，陈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却还是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把脸，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多……多谢东家！我……我陈金，这条命……以后就是东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