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兰心大戏院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每一道视线都化作了实质的利刃,钉在陈逸身上,要将他凌迟。
陈逸脸上血色尽褪,汗珠从额角滚落,蜿蜒滑过他僵硬的脸颊。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晚晴!”
他终于嘶吼出声,嗓音干涩得如同朽木断裂。
“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林晚晴站在舞台聚光灯下,声音很静,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那么这段录音,是我请人伪造的吗?”
她抬手,一个清脆的响指。
录音机里,那个属于陈逸的、谄媚又阴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林晚晴那个女人太难缠,光靠舆论压不住她。佐佐木先生的意思是,既然她要搞什么‘兴华基金’,那我们就从内部瓦解……”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东洋口音,赞许地接话。
“陈君很聪明。大东洋帝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事成之后,黑龙会保证你在新政府里,至少是个实业部长……”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陈逸的脊梁上。
(2)
台下的记者们彻底疯了。
镁光灯爆闪,将陈逸惨败的脸照得亮如白昼,快门声密集得如同战场上的扫射。
“陈逸!你还有什么话说!”
“汉奸!卖国贼!”
“你读的圣贤书都喂了狗吗!”
怒吼声汇成海啸,扑面而来。
陈逸浑身筛糠般抖动,他猛地转身,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试图冲出剧院。
两个身影如铁塔般堵住了门口。
是张老铁派来的警卫员。
其中一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语气却客气得让人发毛。
“陈先生,记者会还没结束呢。”
“这么急着走,不合规矩吧?”
陈逸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下去。
就在此刻,剧院外,一阵截然不同的声浪由远及近。
那不是记者的喧哗,也不是看客的吵闹。
是整齐划一,充满力量的口号。
“打倒资本家!工人要吃饭!”
“八小时工作制!还我血汗钱!”
声浪排山倒海,震得剧院的雕花玻璃窗嗡嗡作响。
林晚晴的眉头瞬间蹙起。
顾长风已箭步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去。
“工人罢工。”他声音压得很低,只让林晚晴听见,“人很多,至少上千,还在往这边聚集。”
林晚晴的心脏重重一跳。
(3)
申市工人罢工。
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大事件。
她知道,却没料到会在此刻爆发,更没料到,队伍会直奔她的记者会而来。
这不是巧合。
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电光石火间,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温和面容在她脑海中闪过——钱思明。
革命党需要一个引爆舆论的契机,而她这场审判汉奸的记者会,就是送上门的最佳舞台。
台下的记者们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现场的焦点开始偏移。
“外面怎么了?工人怎么闹到法租界来了?”
“听说是日商纱厂克扣工钱,把人往死里逼……”
“大新闻!这绝对是大新闻!”
无数记者已经扛起相机,兴奋地朝门口涌去。
林晚晴站在舞台上,看着这失控的一幕,一股被他人当做棋子的恼怒涌上心头。
她精心布局的“公审”,本该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现在,一个更宏大的剧目强行插入,要将她所有的光芒尽数夺走。
这步棋,恶毒至极。
她若不管,立刻就会背上“冷血无情、只顾私仇、不恤民众”的骂名。
她若去管,就等于将自己和革命党彻底捆绑,从此再无可能摘干净。
(4)
这是一个死局。
“大小姐。”
顾长风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法租下派了巡捕。再闹下去,恐怕要出事。”
他话未说完,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一旦演变成流血冲突,她这个被推到台前的“导火索”,绝对脱不了干系。
林晚晴闭了闭眼。
她扫过台下那些亢奋的记者,扫过瘫在地上、眼神空洞的陈逸。
最后,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舞台侧面,那个始终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身上。
钱思明。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长衫,戴着金丝眼镜,嘴角挂着一丝温润的笑意,像个置身事外的谦谦君子。
可林晚晴知道,这个男人,才是今晚这一切真正的导演。
她走下舞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混乱中异常清晰。
她一步步,走到了钱思明面前。
“钱二公子,好大的手笔。”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冰冷,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5)
钱思明推了推眼镜,笑容不减。
“林小姐说笑了。工人运动,是民心所向,我只是……恰逢其会。”
“恰逢其会?”林晚晴扯出一抹冷笑,“恰好把这民心所向,带到了我的记者会门口?”
钱思明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些许,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深邃而认真。
“林小姐,你我都是聪明人。”
他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你想要的,是扳倒赵家,惩治那些媚外的国贼。我们想要的,是唤醒沉睡的民众,推翻这个腐朽的世道。”
“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
林晚晴死死盯着他:“我只是个商人。”
“你不是。”
钱思明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断然。
“从你开启第一场直播,选择站在民众那一边开始,你就不再是了。”
“林小姐,是时代选择了你。”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林晚晴的心脏。
时代选择了你。
何其荒谬,又何其沉重。
她所求的,不过是在这乱世求存,为自己和身边人挣一条活路。
可命运,却偏要将她推上这风口浪尖,让她成为一座身不由己的灯塔。
(6)
剧院外,口号声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林晚晴再次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决然。
“陆远舟,给我接直播信号。”
陆远舟一怔:“现在?”
“就是现在。”林晚晴斩钉截铁,“既然躲不掉,那就迎上去。”
她转身,重新走上万众瞩目的舞台。
这一次,她面对的不再是记者,而是镜头,是收音机前千千万万的听众。
她的声音通过电波,清晰地传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家人们,今晚,发生了一件远比声讨一个汉奸更重要的事。”
“就在此刻,就在兰心大戏院外,我们上海的工人兄弟们,正在为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而抗争。”
“他们没有错。”
“错的,是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工厂主!是那些勾结外人、敲骨吸髓的国之蛀虫!”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我,林晚晴,在此宣布:‘兴华实业救国基金’,将即刻拨出十万大洋,全部用于援助此次罢工的工人及其家属!”
“同时,我呼吁全上海所有尚存良知的商界同仁,与我一起,站出来!”
“这不是施舍,更不是怜悯!”
“这是作为同胞,我们该还给他们的尊严!是作为华夏儿女,我们该拿出的态度!”
(7)
话音落下,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轰然爆发!
台下的记者们像是被打了鸡血,疯狂按动快门,闪光灯汇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海。
阴影里,钱思明看着舞台上那个身形纤细,却仿佛能扛起整片天空的女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由衷的赞叹。
他轻轻地、无声地鼓了鼓掌。
“不愧是你,林晚晴。”他低声自语,“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也更决绝。”
这一招,堪称绝杀。
她没有站队,没有口号,只是用最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最坚决的态度。
她以一个“民族商人”的身份,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无论这场风波最终走向何方,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但她又实实在在地,为他们送上了一份天大的助力。
有了这笔钱,罢工就能坚持更久。
有了她这座“灯塔”,运动就能获得更广泛的民意支持。
十万大洋。
她用十万大洋,为自己买下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位置。
高明。
实在是高明。
然而,只有林晚晴自己知道,这一步棋,走得有多险。
她赌的,是革命党不会过河拆桥。
她赌的,是这场运动不会失控成暴乱。
她赌的,是法租界的洋人不会因此将她彻底封杀。
任何一环出错,她都将万劫不复。
直播结束。
林晚晴走下舞台,浑身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双腿都有些发软。
顾长风一把扶住了她。
“你疯了。”他声音又沉又哑,“十万大洋,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我知道。”林晚晴露出一抹苦笑,“意味着从今天起,我被彻底架在了火上烤。”
“那你还……”
“因为不这么做,我会直接被烤成灰。”林晚晴打断他,“顾长风,这世道,从来就没有两全的选择。”
“我只能选那条,看起来还有活路的路。”
顾长风沉默了。
他看着她苍白疲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侧脸,心中某个地方,忽然被狠狠地触动了。
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孤独得多。
“砰——!”
一声刺耳的枪响,毫无征兆地从剧院外传来!
紧接着,是人群惊恐的尖叫和潮水般混乱的脚步声。
林晚晴的脸色瞬间煞白。
“出事了。”顾长风的声音冷得像冰,“巡捕开枪了。”
他一把抓住林晚晴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后台跑。
“快走!这里不能待了!”
(8)
然而,他们还没跑出几步,剧院沉重的大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群穿着工人服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满脸是血,嘶声力竭地哭喊着:“救命!救命啊!”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晚晴,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最后的光亮。
“林小姐!林小姐救救我们!”
“巡捕杀人了!”
林晚晴僵在原地。
她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工人,看着他身后那些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面孔。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
从她决定开那场直播,说出那番话开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时代,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