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的声音在空旷的数据之海中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现在，开始最后的交付流程。”
话音刚落，他面前那片浩瀚无垠的金色数据流瞬间凝固。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系统提示框在他眼前弹出，湛蓝色的边框散发着绝对理性的光芒。
程诺的眼皮微微一跳。
强制观看自己的“死亡”全过程？
这系统，还真是贯彻了它那冷酷到底的KpI考核精神。
下一秒，一个新的窗口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标题，正是那一行刺眼的文字——
演示开始了。
没有旁白，只有冰冷的数据流和三维动画，以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向他展示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
画面中央，一个由亿万光点构成的三维人形缓缓凝聚。它的形态、轮廓，甚至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与程诺的魂体一模一样。
人形模型的左上角，标注着一行清晰的Id：【项目执行人：程诺】。
系统界面上，一行行代码瀑布般刷新。那个人形模型被无数道蓝光扫描、穿透，其内部复杂的因果结构被层层剥离，以三维图解的形式呈现在一旁。
“原来我的灵魂，是长这个样子的……”
程诺看着那比宇宙星图还要繁复的结构图，心中竟生出了一丝项目经理审阅设计蓝图时的荒谬感。
演示动画陡然加速。
只见那个人形模型开始从指尖处分解，化作一缕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金色代码，缓缓飘散而出。
这个过程，就像是拆解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而且是不可逆的拆解。
每一缕金色代码，都代表着程诺存在过的一段因果。他做过的每一件事，影响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一刻被量化，被编码，被转化为可以用于“填补”宇宙漏洞的“原材料”。
程诺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看到，随着金色代码的不断抽出，那个人形模型的光芒在迅速黯淡。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那是他刚刚来到地府时，看到的那片混乱、陈旧、效率低下的景象。鬼魂拥堵，文书堆积如山，轮回通道锈迹斑斑。
而现在，随着他脑海中画面的切换，一个全新的地府展现在眼前。
自动化流水线般的奈何桥，运转不息；大数据驱动的功过赏罚部门，井井有条；被他一手建立的“职员绩效考核系统”，让整个地府的运行效率提升了数个量级。
这是他的项目成果。
动画中，人形模型的双腿已经完全化作了代码流，消散在模拟的虚空中。
程诺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孟知味那永远带着一丝笨拙和真诚的笑容，她熬出的孟婆汤，如今有了上百种抚慰人心的口味。
录功曹那永远挂着黑眼圈、却在数据和报表前双眼放光的狂热模样。
还有崔府君，那个最初对他充满警惕，却最终选择将整个地府的未来押在他身上的老判官，他那张严肃的脸上，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以及，十殿阎罗们从最初的敌视，到后来的无奈，再到如今发自内心的敬畏与依赖。
这些，是他并肩作战的盟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团队。
系统的演示仍在冷酷地继续。
人形模型只剩下了胸膛以上的部分，光芒已经微弱到了极致。
动画特写了模型的核心——那是一团代表着“自我意识”与“情感记忆”的、最为璀璨的光球。
现在，轮到它了。
程诺的心脏猛地一紧。
他看到了一幕温暖的画面。
阳间，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他家的院子里。父亲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母亲则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笑着走过来，嗔怪地拍了拍父亲的腿。
两位老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脸上洋溢着安详与满足。
程诺的视线模糊了。
他重生一世，拼尽全力，卷到极致，最初的动力，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吗？
他做到了。
他不仅让他们安享晚年，更通过优化地府，间接守护了整个阳世的安宁。
程诺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又在瞬间被数据流蒸发。
他在心中，用尽所有力气，轻声说道：
“爸，妈，这个项目……超额完成绩效了。勿念。”
演示动画进入了尾声。
那最后一团核心光球，也彻底分解成了最纯粹的因果代码。
人形模型，那个代表着“程诺”的存在，完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亿万金色代码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向了模拟宇宙背景中一道狰狞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那是宇宙法则的漏洞。
金色洪流涌入其中，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弥合，最终消失不见，整个宇宙背景恢复了一片和谐与稳定。
一切都结束了。
演示画面的最后，弹出了一个最终的数据报告。
在报告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像是一个冷酷的注脚。
空值。
从物理到信息，从记忆到因果，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抹除。
程诺静静地看着那个“null”，看了很久很久。
他缓缓地，抬起手，像是要触摸那个冰冷的屏幕。
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发自内心的释然微笑。
“原来这就是‘交付’。”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个最挑剔的甲方做最终陈述。
“没有丰碑，没有姓名，从因果层面彻底的格式化。很好，这很干净，符合交付标准。”
他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关闭了那个演示窗口。
高潮迭起的演示结束了，数据之海再次恢复了平静的流淌。
程诺独自站在数据之巅，这一刻，他不再是悲愤的牺牲者，而是平静的缔造者。
他完成了从“接受宿命”到“拥抱宿命”的终极精神升华。
他，就是他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完美、也是最后一个项目。
短暂的沉寂后，程诺深吸一口气。
该进行最后的交接了。
他平静地打开了个人通讯录。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他眼前划过。
……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崔府君】。
这是他最坚实的盟友，也是地府未来的擎天之柱。
然而，他却没有按下那个呼叫键。
指尖悬停了数秒，程诺忽然切换了界面，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编辑器。
光标在文档的顶端安静地闪烁着。
程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项目经理在启动新项目时特有的、专注而严肃的神情。
他开始输入文档的标题。
《关于地府下一个五百年发展规划的战略建议暨最终交接清单》
“最后的交接仪式，必须要有仪式感。”
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数据空间里回响。
“流程，要走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