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
空气里弥漫着艾草和粽叶的清香，连青云书院那森严的砖墙都挡不住山下汨罗江畔的喧嚣。
江边早已人山人海，锣鼓声、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混作一团，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彩旗在江风中猎猎招展，数艘装饰着龙头龙尾、色彩鲜艳的龙舟停在江心，船上的汉子们赤着膊，露出古铜色的腱子肉，正摩拳擦掌。
林晏像只被放出笼的雀儿，兴奋得小脸通红，拉着谢霄的袖子就往人堆里钻。
“谢兄！快！找个好位置！马上开始了！” 他力气不小，拖着谢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缝隙里左冲右突。
人潮汹涌，推搡挤压。
林晏个子不算矮，但在壮实的乡民堆里还是显得单薄，几次差点被挤得踉跄。
就在他又一次被旁边扛着小孩的汉子撞得一个趔趄，眼看要被人流卷走时——
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一把攥住了林晏的手腕！
力道极大，攥得林晏腕骨生疼！
“嘶！”林晏痛呼一声，回头就对上了谢霄那张冷玉似的脸。
那双墨色的眸子在喧闹的人潮中显得格外沉静锐利，正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看着他。
“再挤，”谢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带着冰冷的压迫感，“掉江里喂鱼。”
林晏被他攥得动弹不得，腕子疼，又有点委屈，撇撇嘴：“不挤怎么看嘛……” 但到底没敢再乱动，安分地被谢霄牢牢钳制在身侧，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猫。
鼓点骤然密集！如同疾风骤雨！
“咚咚咚咚——！”
江心龙舟上的汉子们齐声呐喊，船桨整齐划一地破开水面！数艘龙舟如同离弦之箭，劈波斩浪，朝着终点线疾驰而去！水花飞溅，吼声震天！
“快！那条红的！冲啊！”
林晏瞬间忘了手腕的疼，激动得直跳脚，指着最前方一艘赤色龙舟大喊，身体因为兴奋而不自觉地往谢霄身上靠。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夏衫传递过来。
谢霄稳稳地站着，目光平静地追随着江中竞渡的龙舟，任由林晏挨着他蹦跳呼喊。只是那只攥着林晏手腕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像一道稳固的锚。
……
龙舟赛告一段落，人潮稍散。江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
林晏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拉着谢霄东瞧西看。很快，他就被一个卖香囊和五彩丝线的老婆婆吸引了。
“谢兄！快来！” 林晏拿起一个用艾草、菖蒲填充的翠绿色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驱虫草药香。又抓起几缕鲜艳的五彩丝线。
他付了钱，转身就把那个艾草香囊“啪”地一下拍在了谢霄靛青直裰的腰间！
谢霄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后退。
“别动！”
林晏命令道，踮起脚尖，手指灵巧地将香囊的系绳穿过谢霄的腰带环扣，打了个结实的结。
他靠得极近，头顶的发丝几乎蹭到谢霄的下颌，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年特有的气息拂过谢霄的脖颈。
挂好香囊，林晏又抓起谢霄那只刚松开他不久的手腕。不由分说，拿起一缕五彩丝线，一圈一圈，笨拙却认真地缠绕上去。
他的手指微凉，偶尔擦过谢霄手腕内侧敏感的皮肤。动作间，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林晏的鼻尖几次差点蹭到谢霄微敞的衣襟。
谢霄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想抽回手，却被林晏抓得死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晏指尖的触感和缠绕丝线时的专注力道。
“好了！”林晏终于绑好，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一个翠绿的香囊挂在谢霄腰间，一圈五彩丝线歪歪扭扭地系在冷白的手腕上，对比鲜明又……滑稽。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几声清脆的娇笑。几个挎着竹篮、穿着水乡花布衣裳的年轻姑娘，正掩着嘴，目光灼灼地看着谢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倾慕，互相推搡着，发出低低的嬉笑声。
林晏顺着笑声看过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一股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像小虫子一样爬上心头。他扯了扯谢霄的袖子，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硬邦邦：“走了走了！这边人多，吵死了！去那边！看得清楚！”
说完，也不管谢霄同不同意，拽着人家的袖子就往江堤上游人稀少的地方走，脚步又快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讨厌的东西。
谢霄被他拽着，目光扫过那几个偷笑的姑娘，又落在林晏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上。墨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了然。他没说话，任由林晏把他拉走。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来，拂动两人单薄的衣衫。谢霄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歪歪扭扭、颜色鲜亮的五彩丝线，在江水的波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扎眼。
……
江堤旁有老妪支着锅，卖刚出锅的粽子，热气腾腾，粽叶清香扑鼻。林晏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刚才那点不快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婆婆！都有什么馅儿的？”他凑过去，眼睛放光。
“甜的有豆沙、蜜枣、八宝，咸的有鲜肉、蛋黄、火腿！”老妪笑呵呵地掀开锅盖，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
“一样来一个！”林晏大手一挥。
很快，林晏怀里就抱了好几个用苇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他迫不及待地剥开一个豆沙粽，雪白的糯米裹着深红的豆沙，冒着热气。
他张嘴就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眼睛却满足地眯起来：“唔！好甜！好吃！”
他一边嚼着，一边把手里那个咬掉尖儿、露出晶莹糯米和深红豆沙的粽子，极其自然地递到旁边谢霄的嘴边：“谢兄！快尝尝！这个豆沙馅儿绝了！”
甜腻的豆沙气息混合着粽叶清香，直冲鼻腔。那半个带着清晰齿痕的粽子几乎碰到了谢霄的嘴唇。
谢霄看着近在咫尺的食物和少年亮晶晶的、带着分享欲的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微微侧头，避开那过于亲昵的投喂：“……我自己来。”
“哎呀！就一口！尝尝嘛！”林晏不依，手腕又往前送了送，那沾着豆沙的糯米几乎蹭到了谢霄的下唇。
谢霄看着林晏固执的眼神，又瞥了一眼那诱人的豆沙，最终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极其轻微地张开了嘴。
林晏手腕一抬，一小块带着豆沙的糯米就被送进了谢霄口中。
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确实不错。
林晏见他吃了，心满意足，又剥开一个咸肉粽。咬了一口，肥瘦相间的咸肉混着酱油浸润的糯米，咸香四溢。
“唔！这个也好吃！”他含糊地赞道，随即又皱起小脸，“……就是有点咸了……” 说着，非常自然地把剩下大半个咸肉粽往谢霄手里一塞：“喏，谢兄，你吃！别浪费！”
谢霄：“……”
他看着手里那个被咬掉一口、还沾着林晏口水的咸肉粽，再看看林晏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剥下一个蜜枣粽的背影，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最终，他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就着那个缺口，咬了下去。咸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与之前的甜腻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接下来，林晏尝了八宝粽（太甜腻，塞给谢霄），尝了蛋黄粽（觉得腥，又塞给谢霄）……谢霄被迫当起了“人形剩饭桶”，面无表情地解决着林晏尝过一口就“赏赐”下来的各色粽子。
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滚动的喉结，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饱胀感。
……
日头西斜，将漫天云霞染成绚烂的金红。喧嚣的江畔渐渐安静下来，人潮散去，只留下江水拍打堤岸的哗哗声。
林晏吃饱喝足，又疯玩了一天，那股子兴奋劲儿终于褪去。
他揉着有些发胀的肚子，拖着步子，沿着长长的江堤慢慢往回走。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印在湿润的泥地上。
谢霄走在他身侧，步调平稳。江风带着凉意和水腥气拂过，吹动两人单薄的衣袂。
林晏安静了许多，不再叽叽喳喳。他低着头，偶尔用脚尖踢开一颗挡路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江水里，发出轻微的“噗通”声。
玩累了的少年，脸上带着一种慵懒的、餍足的平静。
谢霄微微侧过头。
金色的夕阳余晖毫无保留地洒在林晏的侧脸上，勾勒出他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和微微嘟起的、还沾着一点糯米粒的嘴唇。
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那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轮廓，柔和得不真实。
没有喧闹，没有纠缠，没有那些令人头疼的“偷袭”和“投喂”。只有江风、水声、夕阳，和身边这个安静下来的少年。
谢霄的目光在那张被夕阳染红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平静感，像温润的泉水，悄然漫过心间。
比光幕上任何一组精确的数据，比藏书阁里最深刻的典籍，都更能抚平那些因研究和被不断打扰而积累的烦躁。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波光粼粼、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辽阔江面。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慢了些，与身边那个踢石子的身影保持着同步的节奏。
……
回到书院，暑气未消，恼人的蚊虫又开始肆虐。
同舍的几个学子聚在院中纳凉，个个愁眉苦脸，不停地拍打着手臂和脖颈。
“这江南的蚊子，毒得很！咬一口肿三天！”
“可不是！我带的驱蚊香一点用没有！”
“看！又一个大包！痒死了！”
林晏正和谢霄一前一后走进院门，听到抱怨声。
他撩起自己干干净净的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得意地晃了晃：“啧啧，真惨！看看我们学舍，一个包都没有！”
同窗们立刻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林晏，你运气这么好？”
“运气？”林晏下巴一扬，像只骄傲的小公鸡，一把扯过旁边谢霄的袖子，指着谢霄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翠绿艾草香囊，大声炫耀，“什么运气！是我们谢兄有秘方！这香囊，还有他配的药膏，神着呢！蚊子见了绕道走！”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霄腰间那个朴素的香囊上，又看向谢霄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充满了热切的探究。
“谢兄！什么秘方？能不能……”
“是啊谢兄，分享一下方子吧！这蚊子实在受不了了！”
谢霄被林晏扯着袖子，又被众人灼热的目光包围。他眉头微蹙，目光淡淡扫过林晏得意洋洋的脸，又掠过同窗们满臂的红包。
最终，只是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
“不过是一些驱虫的寻常草药罢了。艾草、菖蒲、薄荷之类，碾碎填充即可。”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被林晏抓着的袖子，不再理会众人失望又渴望的眼神，径自走向竹字号的门。
林晏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噎了一下，但看着同窗们吃瘪的样子，又觉得倍儿有面子。
他冲着谢霄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头对同窗们摊手，学着谢霄的腔调：“喏，听见没？寻常草药！自己弄去！” 说完，也屁颠屁颠地跟进了学舍，留下院中一片哀叹和拍打蚊子的噼啪声。
竹字号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抱怨。
林晏凑到谢霄身边，笑嘻嘻地小声问：“谢兄，那药膏……再给我涂点呗？预防一下？” 说着就把光溜溜的胳膊伸了过去。
谢霄看着伸到眼皮底下的白皙手臂，额角的青筋，又隐隐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