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破五。
村子里各家各户几乎都起了个大早，开始扫屋里、院子里的“穷土”。
破五扫穷土，送穷神，刻在人们骨子里的习俗，不可能被小鬼子的侵略而打断。
只是今年倒穷土的时候，每家每户几乎都不约而同的改了送穷神的词儿：穷鬼走，穷鬼走，跟着日本鬼子一起走。
废窑洞另一侧的枯井口早在悲剧发生以后，就让老村长找人抬来了石磨盘，盖死了。又从阴阳先生那里找来了一面满是铜锈的八卦镜，用红绳系了，高高挂在那棵大槐树上面，直直冲着枯井的井口。
为了镇煞。
杨婉仪是横死，村人在这本就已经命途飘渺的乱世之中，不敢再让全村来年的运势再被冲撞到。
韩奶娘远远的看见了被磨盘封住的井口，悲哀的想：要是早一点就封起来，小小姐就不会没了吧？却不敢深想，因为她知道，内心深处的自己也认同，即使没有那口枯井，小小姐也会找别的法子寻了短见的……
日本鬼子那日在老宅里做的事情，足以令她们这些大人都胆寒，何况是一个才六岁的孩子。
村口巡逻的后生们，在后晌的时候拦住了一个匆匆向村子里去的生面孔。即使那人不停的解释，自己是来给杨家太太送信儿的，并且找王掌柜商量事情的，依然被两个壮实的后生一前一后的夹在中间，送到了韩奶娘面前。
韩奶娘依然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辨认出来人是谁。那人看着押着他的后生们面色不善，赶紧掏出了杨老爷的手书。
韩奶娘不识字，但是认出了杨老爷的手戳。向后生们解释过后，就领着来人进了院子。
进屋后，把杨老爷的信递给了梁绮芬，韩奶娘就候在了一边等着梁绮芬吩咐后续的回信。
依旧神色悲哀的梁绮芬凭着肌肉记忆拆开了信封，双目无神地盯着信纸看了一会儿。慢慢的，她的眼睛开始有了聚焦，并且随着一遍又一遍的盯着信纸上的字而逐渐越瞪越大。
韩奶娘在边上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她问道：“太太，可是老爷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梁绮芬颤抖着双唇，一字一句念出了信中的内容：
“绍云已经在高泷和婉清订了婚。姐夫立了契给绍云，承诺在绍云婚后分给绍云和婉清马家的一半家产。”
韩奶娘乍一听到此消息，心里不禁宽慰许多，她听太太以前常常提起，想要和姨太太做个儿女亲家。如今这个消息算是圆了太太的梦想了呢。
可是刚要向梁绮芬道喜，却看到她的脸上并没有半分喜色。到嘴的话转了个弯儿，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梁绮芬茫然地抬起头来，手中的信纸窸窣作响，她看着韩奶娘说道：“老爷在信的最后加了一句，说只怕绍云是被逼无奈的……”
韩奶娘大惊失色，追着问道：“姨太太家里不是好些产业吗？怎得还需要逼迫少爷和表小姐订婚了？可是那表小姐出了什么问题？”
梁绮芬摇了摇头。老爷在信里并没有说的很明白，估计是怕这信在半道出了意外被人截走吧。只是她现在也是满心的疑惑，到底，儿子和外甥女儿订婚的事情，有什么不好的呢？
有什么不好？杨老爷拿着大年初四晚上被人硬塞进手里的那封信，陷入了沉思。
初四晚间，杨老爷因为不愿好好替伪政府当差，而被时任伪政府县长的卢敬甫叫住，好生训斥了一番。
杨老爷对于卢敬甫此人实在是有些瞧不上。此人曾是清末举人，任过那平霖府的知府。却在大清亡了以后，被平霖军政府罢免驱逐，回来了古桥县老家隐居。
清末的举人，那也是能人，更不要说还做过一府知府，却在隐居二十多年后，搭上了日本鬼子的线，还是自荐的。并且还真的就被鬼子选中，坐到了这伪县长的椅子上面。
这个老家伙年近古稀，白发苍苍，每日上职居然穿着长袍马褂，在鬼子明晃晃的刺刀下，颤颤巍巍地坐在县衙的大堂之上。手里拿起上任前就找木匠给他做好的紫檀惊堂木，拍在案上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光辉岁月中。
站在堂下听训的杨老爷，心里却是把这个老东西卷了个底朝天。
要不是怕这卢敬甫被他气死，鬼子又把另外一个联保主任侯铭轩，一个绝对效忠于鬼子又主动向鬼子献资的年轻汉奸扶持上台，杨老爷早就卷出声了。
为了李春生说过的，要在伪政府里面静下心，扎了根，这样方便自卫队和八路军能得到伪政府的内部消息，杨老爷真的是忍辱负重，听着堂上那浑身都散发着腐朽之气的死老头子叨叨了一个时辰。
卢敬甫其实脑子早有些糊涂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杨老爷站在堂下听着那车轱辘话一轮接一轮的，实在是有气无处发。好不容易等到卢敬甫讲到口干舌燥，终于抬手放了杨老爷，杨老爷飞速地走出了衙门，好像身后有狗撵着一样。
刚走到衙门街上，一个浑身又脏又臭的小乞丐就朝着他撞了上来。杨老爷扶了小乞丐一把，左右看了看没发现鬼子兵的踪影，就小声对小乞丐说道：“走路仔细点。碰到鬼子的话，连命都得丢了。”
小乞丐诧异的抬头看了杨老爷一眼，但很快就低下头去，匆匆离开了。
杨老爷看着小乞丐离开，回身刚把手揣回袖子里，就摸到了袖子里面有一张温热的小纸条子。
按捺住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的想法，杨老爷好像无事人一样，继续向家里走去。
一进家门，杨老爷就匆匆把纸条从袖子里掏了出来，一把拉过门房手里举着的马灯，认认真真的读起了纸条。那纸条看着像是历经万难才到了他的手里，只是里面的内容却极其简单：
【杨老哥台鉴：一别经年，甚是挂念。高泷城内岁末喧嚣，马家面粉厂于除夕夜轰然作响，恐伤及无辜，闻之心骇。侄少爷年少，望兄严加约束，勿近是非之地，切切。愚弟 范氏继泽拜上，除夕夜。】
看着落款，杨老爷很是费了一番心神，才从久远的记忆里挖出了这位范继泽先生——他夫人家以前的得用老账房先生，跟着他姨姐一同去了高泷，继续给马家做账房先生。还是那位刚加入自卫队不久的崔满仓，崔义士，心心念念要去清河府解救的，寿仁堂坐诊大夫，范继衡老先生的亲弟弟。
只是杨老爷连这位范先生是圆是扁都不清楚，怎么突然，这位范先生就突破层层封锁从高泷给他递了这么一封信来？
看着信里提到，自家夫人的姐夫家里的面粉厂在除夕夜发生爆炸，近来又没听到有鬼子轰炸高泷那边的消息。怕是这爆炸仅仅只是马家的这座面粉厂。那么这爆炸又和他家绍云有何干系？绍云在马家也不过是一个客居的表亲罢了。怎得还需要特别小心呢？
杨老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封示警信，是因为一小瓶嵩河白春而来的。
除夕当夜，面粉厂的爆炸冲击，把小酌了几盅嵩河白春，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范先生给炸了个倒仰。
稀里糊涂的爬起来，顺着那冲天的火光跑到现场的范先生，什么酒都吓醒了。
当他看到后来冲进人群最前面的马德钧和跟在马德钧身后的杨绍云时，范先生脑子转了好几个圈。
给马德钧当了这些年的账房先生，再不接近核心秘密，他也多多少少有了些猜测。而以他对马德钧的了解，这厮就是一个纯粹的利益至上的商人，说得不好听，就是奸商。
而马德钧此人一生最是信奉：慧眼识珠，其价已半。珠在你手，价由我定。
范先生一直有感觉，马德钧肯收留杨绍云在家中，除了那个已经献上的布庄，必然还有其它所图。而此时这场爆炸，怕就是马德钧逼迫杨绍云的一个契机。毕竟，马德钧从来都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
回味着嘴里那抹嵩河白春的余香，想起了那天杨绍云诚挚的将那一小瓶酒送给自己时的样子，范先生一跺脚，转身跑去了县城最西边同为古桥出身，与他多年挚友的一位车队老板家里。
到得老友家中，范先生借了纸笔，匆匆忙忙写下一封示警信，让老友务必尽快送回古桥县杨老爷的手上。
正好，老友的车队有一趟当晚跑怀庆的车，于是，这封示警信就这样，连夜送去了怀庆。到得怀庆当地，又由车队在当地的联系人，帮着穿越了重重封锁，最后，借由一个小乞丐送到了杨老爷的手里。
大年初四晚上收到信的杨老爷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一大早上职的时候，他在衙门口被电报局的送报员拦了下来。
展开马德钧大年初二晚间拍给自己的这封电报，细细读了里面的内容以后，杨老爷才恍然大悟，范先生的那封示警信到底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