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严厉的警告后，沈月凝彻底收敛了锋芒。她呈上的“梦录”恢复了最初的风格——充斥着大量混乱、跳跃、缺乏逻辑联系的意象，仿佛真的只是潜意识碎片的无序拼贴。她刻意避免任何带有分析色彩的描述，甚至在某些明显可以深入挖掘的地方，也故作懵懂，一笔带过。
她重新变回了那个需要依靠杂书来“理解”梦境、需要萧绝来“解读”意义的、被动的“容器”。
萧绝那边，果然没有再提出质疑。送来的北戎情报依旧源源不断，安神香和偶尔的点心赏赐也照旧，仿佛那晚的警告从未发生。但沈月凝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感，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
她像一枚被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激起一圈涟漪后，彻底沉入水底，等待着下一次泛起波澜的时机。
转机，在一个寒冷的清晨不期而至。
侍女送来早膳时，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眼神闪烁，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她摆放碗碟的手甚至有些微颤抖。
沈月凝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
那侍女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没、没什么……只是……只是听说，王爷昨夜遇刺了！”
沈月凝手中的汤匙“哐当”一声落在碗里，溅起几滴汤汁。她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不是伪装，而是真实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王爷……他……”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爷洪福齐天，只是手臂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侍女连忙补充，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听说刺客是混在运送食材的杂役里进来的，身手极为了得，要不是王爷反应快……真是太可怕了！”
【幸好王爷没事……听说那刺客凶悍无比，连伤了好几名侍卫，最后是咬碎了口中的毒囊自尽的……查了半天，也查不出具体来历，只在他身上找到了北戎那边常见的狼牙饰品……】
侍女的心声如同潮水般涌入沈月凝脑海。
北戎狼牙饰品？死士？
沈月凝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是简单的刺杀！是北戎那边狗急跳墙，还是……与阿史那剡有关？萧绝遇刺，瞻园乃至整个金陵的戒备必然会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级别，这对她而言，是危机，还是……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担忧：“王爷没事就好……真是菩萨保佑……” 她抚着胸口，仿佛惊魂未定。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却飞速地闪烁着。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萧绝遇刺，必然震怒，对北戎的追查会达到顶峰，而此刻，任何关于北戎的、有价值的线索，都会被他极度重视！
她需要立刻“做”一个梦！一个与这次刺杀相关的、能够提供关键线索的“梦”！
但必须非常小心！这个梦不能直接指向刺客来历（那太假），也不能毫无价值。它需要提供一个看似无关、实则能引导调查方向的……心理侧写。
她借口受了惊吓，需要静卧，将侍女打发出去。独自躺在床榻上，她紧闭双眼，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她回忆着所有关于北戎死士的记载，回忆着阿史那云和阿史那律心声中对“哥哥”阿史那剡的描述——残忍、多疑、崇尚武力、对背叛者手段酷烈。
一个“梦境”的雏形，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午后，沈月凝“病”了。
她开始发低烧，意识模糊，口中不断呓语，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陷入了极深的梦魇。侍女们慌了神，连忙禀报。
很快，萧绝派来了亲信太医，诊断结果是“惊惧交加，邪风入体，心神受损”。太医开了安神定惊的方子。
然而，汤药灌下去，沈月凝的“病情”并未立刻好转。在黄昏时分，她猛地从榻上坐起，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瞳孔涣散，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
她一把抓住守在床边的侍女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声音嘶哑而破碎，充满了恐惧：
“狼……好多狼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盯着我……不，不是盯着我……是盯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他在磨刀……很慢，很仔细……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像……像冻住的冰湖……”
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听不清……好像……是……‘鹰……飞了……巢……空了……’……不对……是‘鹰……坠了……’？……好可怕……他笑了……笑得……好冷……”
说完这些，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倒去，再次陷入昏睡。
“狼的眼睛”、“磨刀的黑衣人”、“冻住的冰湖般的眼神”、“鹰坠了”……
这些词语被迅速整理，呈到了刚刚包扎好伤口、脸色阴沉的萧绝面前。
萧绝看着那份由侍女记录的、语无伦次的“梦呓”，眸中的寒光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狼的眼睛……北戎狼卫？】
【磨刀……死士行动前的准备？】
【冻住的冰湖般的眼神……这是对死士心理状态的精准描述！】
【“鹰坠了”？“鹰”指的是谁？是暗示行动目标（本王？），还是……指代某个被放弃的棋子？】
沈月凝的这个“梦”，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人名、地点，却极其精准地描绘了一个北戎死士在执行任务前的心理状态和行为特征！尤其是“冻住的冰湖般的眼神”和那句晦涩的“鹰坠了”，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凭空想象出来的！
这比一万句“刺客是北戎派来的”更有价值！它提供了对手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画像！
萧绝猛地攥紧了那份记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冰冷如铁，“按照这个方向，给本王查！所有近期进入金陵、眼神冰冷、行为孤僻、可能携带狼牙饰品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重点排查与‘鹰’有关联的人或地点！”
“是！”
整个瞻园，乃至整个金陵的暗探力量，因沈月凝这个精心编织的“噩梦”，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听雪堂内，沈月凝在无人看到的角落，缓缓睁开了眼睛。
烧是假的，梦魇是演的，但那恐惧……有几分是真。她在赌，赌萧绝能从这个“梦”里，解读出她想要他解读的信息。
她听到了外面隐隐传来的、更加频繁急促的脚步声和号令声。
她知道，她赌对了。
她成功地，在萧绝遇刺这个敏感时刻，再次凸显了自己无可替代的“价值”。她没有提供答案，但她提供了寻找答案的钥匙。
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提供情报。
她开始，引导 调查的方向。
萧绝，你遇刺受伤，需要线索。
我便“送”你一个线索。
只是这线索指向的，究竟是真相，还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
下一个猎物？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在阴影中，唇角无声地勾起。
荆棘之衣，又添了一根坚硬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