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4月15日上午，向阳饭店二楼召开秘密会议，会议室大门紧闭，室内讲话声音很小，与会人员个个表情严肃，认真聆听和掂量着领导的讲话。他们要摘除人民公社这个牌子。县委书记常光南很平静，他先传达上级领导的改革意见：“上级领导说，改革是民心所向，势在必行。”随后，他提出适当时候换掉人民公社的牌子，成立向阳乡人民政府。会议确定了“三不”纪律：“不准宣传，不准广播，不准登报。”
会后，大家分工行事，秘密进行摘牌前的筹备工作。这种情形，跟建党初期党的秘密活动一模一样，只是保密对象不同了。
这可是天大的事呀。当时有副对联：“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谁敢摘人民公社这个牌子就是违法犯罪呀。向阳人竟敢“断桥”，莫非他们吃了豹子胆？所有参与者清楚这是在干一件充满风险又足以让世界震惊的事。
常光南鼓励大家：“大家别怕，如果出了事，我来负责，不关你们的事。我已做好思想准备，大不了回老家种田，坐牢我也认了。”
会后，不少朋友提醒他要慎重，家人也劝他不要搞了。当年一起入川南下的老领导对他说：“老常，当年的‘三面红旗’只剩人民公社这一面了，你也要拔掉吗？”
常光南和所有支持者没有放弃，而是加快改革步伐。他们认定：只有冲破束缚人们的旧体制，才能改变社会贫穷落后的面貌。
1980年6月18日，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川西平原，青白江畔杨柳依依，出工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向田间地头。没有剪彩，没有燃放鞭炮，没有任何庆祝形式，也没有太多围观群众。敢为人先的向阳人完成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悄悄摘下“广汉县向阳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的牌子，换上“向阳乡人民政府”的牌子。
阳光洒在尚未晾干、充满墨汁香的大黑字上，换牌的一瞬间永远定格在清白江畔。向阳人万万想不到，他们这次换牌将会成为整个国家波澜壮阔农村体制改革的源头。
换牌后的向阳人，依然很痛苦，他们忐忑不安，提心吊胆，真是度日如年。
8月中旬，一位新华社记者途经向阳，无意中发现有幢办公楼门口挂着“广汉县向阳乡人民政府”的牌子，敏锐的新闻嗅觉让他双眼发亮，心中激动难捺，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连拍几张。回到成都，连夜编发新闻，第二天发表在《新华社内参》上。内参很快传到省委、中办和全国人大。不久，广汉县委办公室接到电话，全国人大法工委询问向阳换牌的事，很严厉的语气质问：“谁叫你们搞的？”办公室主任郑学成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完了，麻烦惹大了。”挂了电话急匆匆向常光南汇报。常光南很冷静：“大不了把以前的牌子换上去。”要求大家不要慌张，静观其变。他早做好接受任何处分的心理准备。
法工委打过电话不久，几名日本记者来广汉采访，《参考消息》转载日本《读卖新闻》的报道，介绍广汉县向阳乡撤销人民公社、设立乡政府的情况，评论说：“中国有了第一个乡政府，标志着中国农村行政体制已经发生动摇”。
常光南这些人，被历史的脚步推到风口浪尖上，许多人稳不住了，天天如坐针毡。常光南的妻子担心说：“你这老头子自讨苦吃！公社就公社呗，20多年了换啥牌子嘛！你犯了错误，孩子们咋办啊？”
全国人大法工委和国家民政部派工作组来广汉。短短三天时间调查、座谈、访问，从政治、法制的高度总结设立“乡人民政府”的三大好处。全国人大常委会又给广汉县委打电话，语气很缓和，中央领导同意你们搞试点。
上级肯定拨开乌云，广汉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随后，全国各地党政领导纷至沓来，考察学习向阳改革经验。
半年后，中共中央下达“改社建乡、政社分开”的通知；1981年，广汉县各乡镇全部取消人民公社，成立乡人民政府；1982年12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修改《宪法》，正式结束人民公社“政社合一”的体制。
现在，马友志他们不用像常光南那样提心吊胆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向村民们宣布：人民公社这条路已经走到历史的尽头。
这天晚上，马友志召集全村人在学校院里开会。
虽然灯光很亮，但是院子很大，人们坐的比较分散，彼此看不清面孔，至少有三、四百人参加会议，会场上很热闹。 这些人大多是每个家庭的主事，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很少参加。
对人民公社早有看法的牛文连，谁也没理，找个最后边的地方坐下来，本打算应付事。旁边坐着牛德旺，也没同他说话。马友志环视一下参会人数，觉得差不多了，开始开会。
马友志开始不说会议主题，先把自己数落一下说：自己过去对人民公社看不清楚，跟风跟的紧，说了错话，办了错事，希望大家原谅。
马友志这些话，把大家说愣了，搞不清今天的会究竟跟人民公社有什么关系。过去说人民公社好，就是好！就是好！其实大家觉得很可笑，谁敢说个不字。接下来，马友志正式宣布：撤销黄唐人民公社，大家觉得很意外。
牛文连就像打了兴奋剂，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从最后边挪到最前边，他想听听，到底为啥撤销人民公社，他觉得早该撤了。
马友志根据乡里副书记伊新德在会上讲的那些话，给大家讲小岗村那些事：“安徽省凤阳县有个小岗村，1978年以前，这个村已经实行20多年人民公社：“大锅饭”的弊端使这个村的农业效率极为低下，农民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
会场下面有人议论：“别说人家小岗村了，咱村不也一样吗？”
“是，其实全国都一样。”牛文连说。
马友志没有阻止人们的议论，把话停下来，等大家不再议论了，接着说：“生活在这个村的人们，守着祖辈留下的土地，辛勤劳作，不断编织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梦来梦去，还是梦，不能当饭吃。人们的劳动积极性不高，地里收不上粮食，必然贫穷，这个村成了远近闻名的‘三靠村’：吃粮靠返销，用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每年秋收后，家家外出讨饭。1978年的安徽省，夏粮大减产，秋粮没指望，农民们上顿不接下顿。小岗村农民走投无路，只能冒险了。11月24日晚上，18个衣衫破旧、面色饥黄的农民，在一间破草屋里，借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一个个神情紧张地在一张契约上按下血红的指印，人人发誓：宁愿坐牢杀头，也要分田到户搞包干。
没想到这一包，竟是出人意料的灵验。第二年，小岗村实现粮食大丰收，第一次向国家交公粮，还贷款。这个事很快引起巨大的政治风波，有人说他们复辟资本主义，更有人说他们要造社会主义的反，要法办他们，严惩他们。
消息传到省委书记万里的耳朵里：‘向国家交公粮还有罪啦？’他支持小岗村的大包干。一夜间，小岗村的18个农民，又从罪人变成榜样。他们的冒险成了农业生产的经验，在安徽全境遍地推广。此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迅速蔓延全国。我们还在这里坚持人民公社，显然太落后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已经做出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撤销人民公社。县委也做出决定，在全县范围内全部撤销人民公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马友志话音刚落，牛文连带头鼓掌，还大声高喊：“好，撤的好。”全村人跟着鼓掌，呐喊，会场出现欢腾景象。
大家的心情都一样。自从搞了人民公社，就没过上好日子。人靠吃粮食生活，咱吃什么？糠比粮食多，甚至用野菜、草根和树皮充饥，人像槽头驴，辛辛苦苦干活，连肚子都填不饱。从头到脚都是穷，简直不是人啦！
一阵欢闹之后，院里的空气慢慢严肃起来。大家都为过去的辛酸感到难受，又为撤销公社感到痛快。大家想说些什么，因为突如其来，没有思想准备，不知说啥好。
散会后，人们慢慢吞吞走出院子，刚才的场面，依然在脑海里游弋着，渐渐形成永恒的记忆。马寨随着人群走出院子，他没回家，他向岳父家走去。岳父马友才20多天没起炕了。妻子守候一天了，晚上他陪岳父，让妻子休息。
马友才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表面凝望报纸糊的房顶，实际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的眼前浮现着绝望和幻想。听说马寨又去开会了，心里想：这社会，不知又搞啥名堂。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人走到炕沿边上，知道是马寨回来了。他预感今天要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把头扭过来，伸出僵硬的手，哆哆嗦嗦来回舞动。马寨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把手伸过去，握住岳父的手。岳父紧紧握住马寨的手，想说什么，说不出来。马寨感到岳父皮肤的干枯，又那么接近地看到岳父那双流露出异样绝望的眼睛，他越发觉得很害怕。马友才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不断咳嗽着，有时咳不出来，嘴里嘀咕着。一会儿呼吸困难，一会儿被痰塞住喉咙。
死，是万物不可逃避的归宿，可是上帝很不公，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在马友才的睡眼蒙眬中，总是觉得世事不公。他知道他早晚会死，不是现在，必是将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不怕死，可是有件事，让他死不瞑目。
他在黑暗中无奈地煎熬着，屏住气息，不停地冥思苦想着。即使现在活着，又该怎么办呢？
马寨明白他的意思，俯下身去，贴近他的身边，轻轻对他说：“今天开会，我三叔宣布，要撤销人民公社了。”当马寨说出这句话时，明显感到岳父的手拼命攥他一下。过一会儿，他居然睁开眼睛。两行眼泪，从他早已干枯的眼角流出来。虽然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心里很明白。二十五年前，因为反对合作化和人民公社，他被开除党籍，成了人民的敌人。他自认为问心无愧。他心里很明白，人是自私的，不管你是国家管理者，还是一个村的管理者，应当利用人的本性，把他们的劳动与他们劳动的成果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才能调动他们的劳动积极性。政府硬搞合作化和公社化，说什么大公无私，根本是瞎扯淡，瞎胡闹。他早知道，这种做法肯定是祸国殃民。当时他想：这种做法肯定不会长久，最多撑几年。没想到这一闹，竟然闹了将近三十年。但是不管胡闹多少年，现在终于证明：自己当时是正确的。
今天从女婿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多高兴呀。似乎天降一股神气，注入他的躯体，让他突然有了精神。他心里想：自己不能死，自己还要活着，还要亲自告诉人们：三十多年前，自己是对的，自己是用合理的方法看待事物的发展变化，不是唯心、唯书，唯上。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第二天的太阳冉冉升起。女儿来看父亲时，父亲的精神状态已经发生很大变化。父亲还能活下来吗？看来不是奢望。
马友才的病，一天比一天好，半年后，竟然完全自理了。
终于有一天，人们又在大街上看到马友才的身影，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精神了，终究还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人们的面前。大队门口两边走廊里的闲话站，每天聚集很多人，聊闲天，说闲话。马友才来到闲话站，跟人们讲人民公社如何如何不合人性，不能调动人的劳动积极性。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到处跟人讲这样的道理，像祥林嫂成天唠叨她的阿毛如何被狼吃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