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大考
周二清晨，秋日的朝阳尚未完全驱散薄雾，清河市迎宾馆会议室内已是灯火通明。椭圆形的会议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茶杯摆放得如同仪仗队。秦墨提前半小时抵达，最后一次检查汇报材料的每一个细节。他深知，今天这场面向省委调研组的汇报，将直接影响清河改革的走向，甚至决定他个人政治生涯的轨迹。
八点整，由省委政研室主任张建峰带队的调研组准时抵达。张主任年近五十，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与秦墨握手时力道十足，没有多余的寒暄。他身后跟着省发改委副主任、国资委企业改革处处长等五六人，个个神情严肃。市委书记杨帆、市长李建国等市领导陪同在侧，会场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汇报开始。秦墨站在投影幕前，抛开讲稿，用沉稳有力的声音，结合精心准备的图表和数据，开始汇报。他没有回避问题，从两家试点企业严峻的资产负债情况、沉重的人员负担，到改革可能面临的资产流失风险、职工安置压力，都坦诚布公。但他重点阐述了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展示了基于大量调研和反复测算后形成的“一厂一策”试点方案，特别是职工持股、引入战略投资者、建立风险防控机制等创新设计。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必然触及利益，伴随阵痛。”秦墨目光扫过调研组成员，“但我们的底线清晰：国有资产不流失、职工权益有保障、产业发展有未来。目标是打造‘命运共同体’，而不是简单的‘甩包袱’。”他展示了职工代表大会高票通过方案的影像资料，以及初步清产核资的透明流程。
汇报持续了四十分钟，条理清晰，数据扎实。张建峰主任始终面无表情，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不置可否。
“秦墨同志，”汇报刚结束，省国资委企业改革处王处长率先发问，问题尖锐直接，“方案设计很大胆。但职工持股，资金从哪来？特别是普通职工，拿得出钱吗？如果入股后亏损，会不会引发新的不稳定因素？”
“王处长问到了关键。”秦墨早有准备，调出另一张图表，“我们设计了‘岗位股+绩效股’组合。岗位股与在岗贡献挂钩，无需现金出资；绩效股与未来业绩联动。同时，市里正探索设立小额贷款风险补偿基金，为有意愿、有能力的职工提供启动资金支持。关于风险，我们要求新公司必须预留风险准备金，并明确告知入股风险，确保职工是在充分知情、自愿选择下参与。”
省发改委赵副主任接着提问，更宏观：“清河这套改革模式，有没有考虑过在全省推广的可行性？它的核心创新点和可能存在的瓶颈是什么？”
“赵主任，我们认为其核心创新在于‘因企施策’和‘系统重构’。”秦墨应对从容，“不是简单改制，而是通过改革，重塑政企关系、劳资关系和产业生态。瓶颈也确实存在，比如对地方政府治理能力要求高，需要较强的风险承受能力和政策协同性。是否适合推广，需要结合各地实际，但其中‘公开透明操作’、‘保障职工主体地位’等原则，具有普遍意义。”
提问环节持续了近一个小时，问题一个比一个深入，涉及法律、金融、社会稳定等多个层面。秦墨一一作答，时而引用具体案例，时而出示数据支撑，逻辑严密，态度诚恳。市委书记杨帆和市长李建国适时补充，支持态度明确。
张建峰主任始终沉默倾听，直到最后才合上笔记本，缓缓开口：“汇报很详细，思路也清晰。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我更关心的是，方案落实过程中的‘人’的因素。基层干部是否真正理解并有能力执行？职工群众是否真心认同而非被动接受？改革进入深水区，任何一点执行偏差，都可能满盘皆输。”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超越了方案本身，考验的是领导者的洞察力和掌控力。会场瞬间安静。
秦墨深吸一口气，郑重回答：“张主任，您指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我们正在做三件事：一是大规模培训干部，确保政策理解不走样；二是建立市、企、职工三方沟通协调机制，信息直达，反馈畅通；三是强化过程监督，邀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职工代表组成监督小组。执行力的关键，在于公开透明和群众监督。我们无法保证百分百不出问题，但力求建立快速发现和纠正问题的机制。”
张建峰凝视秦墨片刻，未再追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好，下午去企业看看实际情况。”
下午的调研更具挑战。在纺织厂机声隆隆的车间里，张建峰随机拦住一位满手油污的老工人：“老师傅，厂子要改制了，您怎么看？心里踏实不？”
老工人用棉纱擦着手，憨厚地笑了笑：“领导，说实话，开始心里也打鼓。但秦市长和厂里领导来开了好几次会，账目公开给大家看，路子说得明白。咱工人不怕吃苦，就怕没盼头。现在这么改，觉得有奔头！”
在机械厂职工座谈会上，一位中年女工发言时落了泪：“俺在这厂二十多年了，有感情！就怕改制后没人要俺这老工人了。”秦墨当即示意厂工会主席拿出方案，详细解释了对不同年龄、不同工种职工的妥善安置渠道，女工这才稍稍安心。调研组专家还仔细查阅了资产评估报告初稿和职工入股意向摸底台账。
傍晚反馈会上，张建峰主任的总结简短却分量十足：“清河市委市政府对国企改革的认识是到位的，试点方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改革有风险，但不改革风险更大。希望清河大胆探索，为全省提供可借鉴的经验。同时，要时刻绷紧风险防控这根弦，确保改革平稳有序。”他没有当场表态支持或否定，但“提供可借鉴经验”的表述，已传递出积极的信号。
送走调研组，夜色已深。秦墨站在市府大楼前，秋风吹拂，带着凉意，却让他倍感清醒。他知道，“大考”暂告段落，但真正的考试——将蓝图变为现实的艰巨工程——才刚刚开始。省委的关注是动力，更是沉甸甸的压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如履薄冰，更需要勇毅前行。
他拿出手机，看到妻子林芷若发来的信息：“路安今天会清晰地说‘爸爸加油’了。无论结果如何，你和你的努力，都是我们的骄傲。”
秦墨抬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场关乎城市命运和个人信念的远征，没有退路，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