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的雨,是寅时歇的。
陆皓凝倚在驿馆二楼的窗棂前,眸光沉静,望着檐下滴滴答答的残雨,和青石板路上匆匆踩过水洼的行人。
湿漉漉的水汽裹着江南特有的阴郁,从窗隙钻入,浸得人衣角微凉。
“王妃,茶会诸事已备妥。”
青竹的脚步轻得几乎无声,捧着一叠烫金名帖进来。
“依您的吩咐,广陵城内七品以上官眷,共二十八位,俱已下帖。”
她声音压得低,在这雨后寂寥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陆皓凝回身,素手接过那叠名帖。
指尖划过不同颜色丝带系着的束口——靛青、秋香、藕荷,官阶高低,一目了然。
这是她与沈灼欢心照不宣的小巧思。
“乌总督的那位如夫人,”她眼波未抬,声音清泠,“可有回音?”
“回了,”青竹点头,语速略快,“还说会准时赴约。奴婢听闻,此女最得乌总督宠爱。”
陆皓凝唇角微扬。
河道总督乌远山,是梁弈在江南盘根错节势力中的关键一环。
若能从他最宠爱的妾室口中套出些话来,此行便算成功了一半。
移步花厅,沈灼欢正指点着侍女们挪动桌椅。
见陆皓凝进来,她眸中漾起笑意,捧着一碟莹白如玉的点心迎上。
“凝儿快来!尝尝我这新制的荷花酥。”
她语带得意,指尖拈起一块:“融了本地的桂花蜜,甜香清透,绝不腻人。”
陆皓凝依言拈起一块,送入口中。
酥皮薄脆,入口即化,桂花的清甜与荷的淡雅交织漫开。
“五嫂好巧思,”她由衷赞道,指尖捻去一点碎屑,“今日诸位夫人,有口福了。”
沈灼欢俏皮地眨眨眼,凑近低语:
“点心不过是引子。我在几样甜食里,掺了些江南稀罕的香料。若有谁吃得格外香甜…”
未尽之意,在彼此交汇的眼神中明了。
花厅渐次喧腾。
为首的知府夫人徐氏,一身绛紫缎面褙子,发髻间金凤钗随着富态的身形轻颤,珠光宝气。
陆皓凝上前两步,仪态端方,主动颔首:“贺夫人。”
她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久仰夫人贤淑之名,今日得见,果然雍容不凡。”
贺夫人显是未料王妃如此谦和,慌忙回礼,口中连道:“王妃折煞妾身了!您千金之躯,远道而来抚慰我等,实在感佩万分。”
陆皓凝含笑,自然地挽起贺夫人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腕间微凉的玉镯。
“夫人过谦,江南水患,诸公夙夜辛劳,我等女眷虽不能亲赴险地,守望相助,亦是本分。”
官眷们鱼贯而入,花厅内环佩叮咚,笑语渐浓。
沈灼欢如穿花蝴蝶,时而赞某位夫人帕上绣工精妙绝伦,时而叹某位小姐举止娴雅如画,巧笑嫣然间,已与众人言笑晏晏,浑然一体。
陆皓凝则端坐主位,眉目沉静,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偶尔接上一两句话,眸光却如秋水深潭,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张面孔,细察着每一缕声息。
“王妃请看。”
贺夫人忽地凑近,压低了嗓子,带着几分隐秘的得意,指尖抚上颈间。
“这是我家老爷前日得的东珠,说是南海贡品,专程打了这条链子送我。”
那珠串颗颗圆润饱满,大小如幼童指节,在透窗而入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粉色光晕。
陆皓凝心头微微一凛。
此等品相的东珠,便是京中贵胄女眷也难轻易得见。
贺静斋不过五品知府,何来这般通天门路?
她面上却适时浮起恰到好处的惊叹,素手轻抬,指尖虚虚拂过那微凉的珠面。
“果非凡品。贺大人待夫人,真是情深意重。”
“不知是哪家宝号的珍玩?倒叫我也想去开开眼界。”
贺夫人脸上掠过一丝僵硬,讪笑道:“这个…是老爷同僚所赠,具体哪家铺子,妾身…倒未曾细问。”
那瞬间的慌乱,如蜻蜓点水,却未能逃过陆皓凝的眼。
她不露痕迹,只顺着话锋浅笑:“贺大人交游广阔,若非至交,岂肯割爱如此重宝?”
“正是呢!”
贺夫人松了口气,复又显出几分炫耀。
“老爷与河道衙门的几位大人,交情甚笃,走动很是勤快。”
茶香氤氲过半,乌总督那位如夫人才姗姗而来。
女子一袭水红轻纱裙,裹着玲珑身段,行动间如弱柳扶风,眉梢眼角天然一段风流韵致,在满厅端庄妇人中,恍若一幅秾丽工笔,骤然闯入素淡水墨。
她袅袅娜娜上前,屈膝行礼,声音甜腻得能沁出蜜来。
“妾身来迟,万望王妃恕罪。”
陆皓凝亲自伸手虚扶,指尖只轻触对方小臂。
“如夫人不必拘礼。总督大人为治水宵衣旰食,夫人侍奉左右,辛苦劳顿,晚些也是常情。”
如夫人掩唇轻笑,眼波流转:“王妃体恤。不过我家老爷这几日,确是脚不沾地。说是京里来了钦差,好些账目都要重新梳理…”
她忽地压低嗓音,凑近几分,带着一丝秘闻的意味。
“昨夜三更,还有客来访呢!两人在书房里,灯火通明,直忙到天将破晓。”
陆皓凝心下一沉,面上却依旧温煦如春水。
“想必是紧要公务,如夫人可知来者何人?”
如夫人摇头,鬓边步摇轻晃:“老爷哪容妾身过问这些。不过…”
她神秘地眨眨眼,更压低声音:
“我送茶点时,悄悄觑了一眼。那人裹着斗篷,瞧不清面容,倒是腰间佩剑的鞘上,镶着好大一颗红宝石,火光下,刺眼得很。”
陆皓凝迅速在记忆中搜索。
难道昱王的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广陵?
“如夫人,”她面上适时露出关切,“总督大人这般劳心,身子骨可还撑得住?”
如夫人闻言,脸上那点风流笑意顿时散了,化作一声轻叹。
“快别提了!这半个月,老爷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常在夜半惊醒。前日我听着…”
她猛地顿住,意识到失言,脸色倏地煞白,慌忙以帕掩口,指尖微颤。
陆皓凝心念急转,面上却不动如山,纤手端起案上粉彩茶盏,借着氤氲热气遮掩神情。
“夫人莫惊,总督大人勤勉王事,堪为臣工表率。”
她放下茶盏,温热的指尖轻轻覆上如夫人微凉发抖的手背。
“来,尝尝这荷花酥,祺王妃亲手所制,清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