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队“无功而返”的市舶司衙役，押着面如死灰的吴德禄，我心情沉重地返回市舶司衙门。一路上，我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赵诚传来的暗号——“人已撤，放心。” 这消息是唯一的安慰，但它能否经得起王晨光的检验？
再次踏入那间压抑的内书房，向文远如同影子般跟在我身后。王晨光依旧端坐在书案后，像一尊深不可测的雕像。
“王提举，”我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下官带队抵达海晏楼时，那伙奸商已然闻风逃窜！想必是走漏了风声，请提举大人责罚。”
王晨光没有立刻回应。他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叩”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带着某种最终确认意味的凝视。
“沈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千钧重压，“你可知，抓捕‘陈掌柜’一伙的命令，除了本官与身边几位绝对可靠的心腹，便只告知了你一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吴德禄一直被严密看管，绝无传递消息的可能。本官派出的人手，亦是出发前才得令，目标明确，直奔海晏楼。”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住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看穿：“那么，沈大人，请你告诉本官……那伙奸商，是如何在你我之人抵达之前，就‘恰好’闻风而逃，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轰隆！
我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原来如此！这是王晨光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一个用来测试我真实身份的试金石！
他故意将“抓捕陈掌柜”这个绝密任务只交给我（以及他信任的属下）。如果我能顺利带人回来，哪怕只是抓到几个小角色，都证明我至少是“按规矩办事”的巡查官员，或许贪功，但身份无虞。但如果人跑了……而且是在他预先设下埋伏的情况下，人还是从他不知道的、唯一的“变数”——我这里——得到了预警而逃跑的，那么，我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我根本不是，或者不单纯是南京都察院派来的巡查官！我与那伙“奸商”必有勾结！他之前的种种试探，都只是铺垫，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我之前的表演，在他这番逻辑严密的质问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仅凭“人跑了”这个结果，以及唯一可能泄密的渠道（我），就足以将我的嫌疑钉死！
他看到我脸上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和一瞬间的僵硬，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确认了猎物身份的残酷笑意。
“看来，沈大人对此……也颇为意外？”他慢条斯理地问道，语气中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我知道，任何关于消息走漏的辩解此刻都是徒劳。他布下这个局，等的就是这个结果。我的大脑疯狂运转，在几乎绝望的边缘寻找着一线生机。否认？只会让他更加确信。承认？那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向文远从门外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振奋”，禀报道：“提举大人！刚收到消息，我们在出城要道和码头设下的暗哨有所斩获！截住了一伙形迹可疑、试图外逃之人，看其衣着打扮，与那‘陈掌柜’一伙极为相似！只是……那为首的人甚是狡猾，竟被他侥幸脱身了。不过，其几名核心党羽已被擒获！”
他话音刚落，两名衙役便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走了进来，扔在地上。正是那个伪装成“陈掌柜”的沐辰手下！他显然经历了残酷的刑讯，已然奄奄一息。
王晨光的目光再次投向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沈大人，你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虽然跑了首脑，但爪牙落网，亦是斩断其臂膀。只是不知……沈大人对此结果，是感到欣慰，还是……遗憾呢？”
他将“欣慰”和“遗憾”两个词咬得极重。他在用这血淋淋的现实，继续拷问我的立场。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个血人身上移开，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后怕”、“庆幸”乃至一丝“不甘”的表情——这是一个“正常”的、担心自己功劳被分薄又庆幸没完全失败的官员该有的反应。
“王提举……真乃神机妙算！”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仿佛是震惊于他的布局，“下官……下官实在是……若非大人运筹帷幄，险些就让这群祸害全身而退！只是……可惜，可惜让那为首的跑了，未能竟全功，实在……遗憾！”我再次强调“遗憾”，将焦点死死锁定在逃跑的“陈掌柜”身上，仿佛地上这个垂死的“爪牙”无足轻重。
我绝口不提自己可能的泄密，也绝不流露出对地上之人丝毫的关切，所有的情绪都围绕着“功劳”和“未能竟全功”展开。我在赌，赌王晨光虽然确认了我有问题，但在没有更直接证据（比如我与地上这人当面对质露出马脚）的情况下，他还不会立刻撕破脸，因为他可能还想放长线，挖出我背后更大的秘密。
王晨光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我剧烈跳动的心脏。他似乎想看穿我这番表演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真实。
最终，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冰冷的笑意渐渐隐去，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
“沈大人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后续审讯，本官自会处理。”他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我知道，我暂时又逃过一劫。他没有当场发难，但他心中已然确认，我绝非善类。这次试探，他虽然没有拿到我通敌的确凿证据，但他成功地将我的伪装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从此刻起，我在他面前，几乎等同于半透明。
“下官告退。”我强作镇定，拱手行礼，转身离开了这间杀机四伏的书房。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刃上。王晨光没有点明我的身份，但他用行动和逻辑，已经将我逼到了悬崖边缘。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而那个生死未卜的“陈掌柜”手下，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