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眠的脚步在小县城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拖沓了许久,鞋底沾着黄沙与草屑,混着脚踝处未愈伤口渗出的血珠,结成了硬邦邦的痂。
这是个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城,没有绿洲的浓绿,也没有沙漠的苍茫,只有灰瓦白墙的老房子顺着缓坡铺开,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辣椒串和玉米棒,红橙相间的色块在阳光下晃眼。路边的杂货铺门口摆着竹编的簸箕,老板叼着烟斗坐在小马扎上打盹,大黄狗趴在脚边,见他走过,只抬了抬眼皮,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空气里飘着煤炉燃烧的烟火气,混着巷口早点铺残留的油条香,是种陌生却平和的味道,与墓道的血腥、绿洲的清冽都截然不同。
他一路走,一路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红伞早就收了,被他夹在胳膊底下,伞骨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发黑。寒璃盘在他的肩头,蓝色蛇身紧贴着衣领,蛇眼警惕地扫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直到确认身后没有熟悉的身影、没有刻意放慢的脚步,才渐渐放松下来,蛇信子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带来一丝微凉的安抚。腕间的玉蛟更是虚弱,雪白的鳞片依旧黯淡,只是缠得更紧了些,像是在汲取他身上仅存的温度。
他没敢找热闹的街区,沿着窄窄的巷弄往里走,直到看见一扇斑驳的木门,门楣上挂着“房屋出租”的纸牌,字迹褪色却清晰。房东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打量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好奇,却没多问,只领着他推开木门,露出里面一方小小的院落。
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角落里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月季,枝叶上蒙着薄尘。正对着门是一间矮矮的正房,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杂物间。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旧木床靠着墙,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床头摆着一个掉漆的木柜,窗户上糊着半透明的塑料纸,阳光透过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霉味,却异常干净,没有一丝让他心慌的“熟悉感”。
“一个月一百五,水电气自理,你要是住,先交半个月押金。”老太太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本地的口音。
云岫眠没多话,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零钱,数出三百块递过去。指尖因为一路的奔波和伤口的疼痛,微微颤抖着,纸币被捏得发皱。
老太太接过钱,递给他一把铜钥匙,叮当作响。“院里的井能打水,杂物间里有劈好的柴,要是冷了就烧炕。”说完,便转身走了,脚步蹒跚,没再回头。
木门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落了锁。
整个小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院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云岫眠站在原地,紧绷了一路的脊背突然垮了下来。他缓缓放下夹在胳膊底下的红伞,伞柄“咚”地一声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去扶,只是踉跄着走到床边,几乎是跌坐下去。
粗布床单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还有一丝淡淡的皂角香,触感粗糙却踏实。他趴在床上,脸颊贴着微凉的床单,鼻腔里充斥着旧木头和皂角的味道,那是种从未有过的、安稳的气息。
一路的警惕、逃亡的疲惫、伤口的疼痛,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奇异地被这份安稳冲淡了。他不需要再担心身后有人追赶,不需要再防备突如其来的陷阱,不需要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这个小院很小,很旧,很陌生,却像一个坚固的壳,将他与那些让他心慌的人和事隔绝开来。
寒璃从他肩头爬下来,顺着床沿爬到窗台上,盘成一团,蓝色的蛇身沐浴在阳光里,闭上眼睛,连警惕的姿态都卸了下来。玉蛟也从他腕间缓缓爬起,顺着床柱爬到床头,雪白的蛇身缠绕在床栏杆上,金色的竖瞳望了他一眼,便也闭上了,只剩下腹部微弱的起伏。
有它们在身边,这份心安感更浓了。
云岫眠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像是挂了千斤重物。他想抬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伤口的疼痛感还在,心尖的刺痛、腰腹的划伤、小腿的擦伤,像是无数根细针在轻轻扎着,却不再让他烦躁,反而成了一种真实的、活着的佐证。
他侧过身,蜷缩在床上,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雪白的长发散落在床单上,沾着些许灰尘和草屑,却顾不上打理。阳光透过塑料纸照在他的脸上,光斑在眼睫上跳动,他却懒得睁开眼,只是微微眯着,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温暖。
心里没有了慌乱,没有了抗拒,也没有了那些莫名的、让他想哭的情绪。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疲惫,和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踏实的安心。
他就那样蜷缩着,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深沉。起初还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慢慢变成了均匀的起伏,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连在睡梦中都紧绷的嘴角,也渐渐放松了。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这个陌生的小院太过安稳,他很快就坠入了梦乡。没有噩梦,没有那些痛苦的片段,只有一片模糊的、温暖的光影,像是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声音遥远而温柔,让他不愿醒来。
阳光渐渐西斜,光斑在地上移动,拉长,变暗。院外的鸡鸣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邻居家传来的碗筷碰撞声和隐约的说话声。风依旧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大自然的催眠曲。
云岫眠睡得很沉,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安稳的笑意。这是他消失三个月来,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实,如此安心。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他终于暂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找到了一片可以喘息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