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沙尚未来得及从衣袍褶皱中完全掸净,陈潇已踏入了大明北疆的重镇——天墉城。
此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城墙高厚,历经风雨战火,斑驳的墙体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它不仅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军事要塞,亦是南北商路的重要枢纽,城内汉、蒙、回等各族杂居,风气相较于内地更为彪悍开放。
陈潇的回返,并非大张旗鼓,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注定无法悄然行事。人还未至,快马通报已先一步送达天墉城巡抚衙门。
现任天墉城巡抚名为赵世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中透着久居官场的精明与谨慎。得知陈潇将至,他不敢怠慢,早早率领城内大小官员,在巡抚衙门内设下接风宴。
宴席算不上极尽奢华,却也体现了边塞之地所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烤全羊香气四溢,马奶酒醇厚浓烈,席间还有颇具草原风情的歌舞表演。
“陈大人一路辛苦!”赵世明亲自举杯,满面笑容,“大人在草原设立互市榷场之事,下官已有耳闻。此乃利国利民之长远大计啊!以往边市时开时禁,纠纷不断,如今由朝廷主导,划定章程,公平交易,既可缓解边患,又能充实国库,惠及边民,实乃圣明之举,陈大人功不可没!”
陈潇端起酒杯,略一示意,浅尝辄止,神色平静:“赵巡抚过誉。潇不过尽人臣本分,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利罢了。榷场初立,诸多细节还需完善,日后亦需天墉城这边多加配合照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世明连连点头,“陈大人所行诸政,无论是这边贸新策,还是之前听闻的改良农具、推广新作物,乃至整顿吏治,那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目光深远,下官佩服之至。我天墉城若能得陈大人一二指点,必是百姓之福。”
席间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陈潇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些边地官员,长期处于权力边缘,对京中动向,尤其是他这等天子近臣的崛起,既想攀附,又心存忌惮。赵世明的热情背后,多少带着试探与观望。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热络。赵世明挥退歌舞,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一桩城中趣闻:“说起来,陈大人此番前来,或许还能为我天墉城解决一桩小小的烦恼。”
“哦?”陈潇放下银筷,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
“近月以来,城内出了一桩奇事。”赵世明捋了捋胡须,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觉好笑,“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侠盗’,专挑那些为富不仁、盘剥过甚的当铺下手。手法高明,来去无踪,只劫银钱,不伤人命,得了钱财便散与城中贫苦百姓。如今,城内几家大当铺是人心惶惶,穷苦百姓却暗中称快,称他们为‘夜叉罗刹’呢,倒是替我们衙门省了些抚恤的开销,呵呵。”
他只当是闲谈趣事,并未太过重视。毕竟,被盗的当铺名声本就不好,官府乐得清闲。
然而,陈潇闻言,眼中却骤然闪过一道精光。
一男一女?侠盗?劫富济贫?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瞬间触动了他脑海中某个来自“后世”记忆的弦。在他的认知里,符合这种形象组合,且能拥有如此高超身手、行踪诡秘的,很容易便联想到那些在历史传说或武侠演义中留下浓墨重彩笔触的着名侠客。
是了!这绝非普通的盗贼。他们选择当铺,或是因其易得现钱,或是另有所图。其行为看似侠义,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目的?是否与草原王庭的纷争有关?亦或是……与那神秘的“北冥归墟”存在某种关联?毕竟,天墉城历史悠久,地处要冲,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极有可能。
若真是历史上留名的侠客,将其踪迹摸清,或可收为己用,或可提前防范,无论如何,都具有极高的价值。这比他原本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王女的线索,似乎更值得投入精力。
心念电转间,陈潇已有了决断。他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颇感兴趣的表情,对赵世明道:“竟有此事?行事如此颇具古风,倒是有趣。赵巡抚,此二人能屡屡得手而不露行迹,想必非是寻常蟊贼。边城重地,治安攸关,岂容此等人物长久逍遥法外?若长久下去,恐生更大乱子,亦有损官府威严。”
赵世明一愣,没想到陈潇会对这等“小事”如此上心,忙道:“陈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这二人着实狡猾,现场从不留明显痕迹,下官也曾派人查访,却一无所获……”
“无妨。”陈潇轻轻抬手,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潇既适逢其会,便不能坐视。或许可借此案,看看这‘侠盗’究竟是何方神圣。赵巡抚,此案便交由潇来协助处理如何?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在天墉城多盘桓几日,深入了解此地民情风物。”
赵世明心中虽觉诧异,甚至隐隐觉得陈潇有些小题大做,但面上却是大喜过望:“陈大人愿意亲自出手,那是再好不过!有陈大人坐镇,此案必破!下官代表天墉城上下,多谢陈大人!”他连忙举杯敬酒。
陈潇微微一笑,举杯相应。他留在天墉城的理由,就此变得名正言顺。一方面可以暗中查访王女阿古娜的线索,另一方面,这突然出现的“侠盗”组合,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有一种直觉,这潭水,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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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师,东厂衙署深处。
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跳跃着幽绿的火苗,映照出墙上、地上用朱砂绘制出的繁复而诡异的符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硫磺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曹焱**肃立在密室中央,他换下了一身官袍,穿着一件玄色道冠服,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他面前的地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香案,上面供奉着三清牌位,周围散落着桃木剑、铜钱、符纸、黑狗血、童子尿等各式各样的“驱邪”之物。
刘希**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几面按照特定方位摆放的铜镜,镜面反射着幽绿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光斑。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同样坚定。
“督主,按照古籍所载,结合属下多方寻访高人所指点的,‘九阳驱魔大阵’的阵眼已基本布置妥当。”刘希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有些沙哑,“只待寻一纯阳之日,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之时,以此阵之力,引动天地正气,必能将那占据陈大人躯壳的邪祟逼出,乃至诛灭!”
曹焱缓缓点头,目光扫过室内的一切布置,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那日黑狗血泼身,陈潇虽只是受惊大病,并未如他们期望般显出原形,但这反而更坚定了他们的信念——定是那邪祟道行高深,寻常手段难以奏效!
陈潇所展现出的那些“奇思妙想”,那些远超时代的政策与器物,在曹焱和刘希看来,绝非人力所能及,只能是妖邪附体、窃取天机!此等邪祟,潜伏于陛下身边,位居高位,干涉国政,其心可诛,其危害更甚于万千敌军!为了大明江山,为了陛下安危,他们必须行此“非常之法”。
“材料可都准备齐全了?”曹焱沉声问道,声音在密室中回荡。
“督主放心。”刘希肯定地道,“百年雷击木、纯阳鸡冠血、得道高僧开光的佛前土、还有……属下费尽心力寻来的,前朝某位以身镇魔的天师遗留的几根骸骨……皆已备齐,置于阵眼之中。此阵威力,绝非上次那般儿戏。”
曹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的怪异气味让他眉头微蹙,但眼神却愈发锐利:“好!很好!陛下虽因上次之事责罚我等,但吾心可鉴日月!此番布置,务求万无一失。待陈潇自草原归来,便是我们为民除害,为陛下清君侧之时!”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驱魔大阵”光芒大放,陈潇在圣洁的光辉中痛苦哀嚎,邪祟被逼出形神俱灭的场景。为了这个目标,他愿意承担任何风险,付出任何代价。
“邪祟不除,厂卫蒙羞!吾等誓死方休!”曹焱低吼一声,如同立下誓言。
刘希也重重磕头,应和道:“誓死方休!”
密室内,幽绿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剧烈,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画满符咒的墙壁上,扭曲、拉长,仿佛两只执着于扑灭虚幻之火的飞蛾。科学的萌芽与愚昧的执念,在这暗室之中,进行着一场荒诞而注定悲剧的对抗。
而远在天墉城的陈潇,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棋局之中,寻找着王女的蛛丝马迹,探究着“侠盗”的真相,却不知京师之内,一场针对他的、基于错误认知的“降魔”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