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既然点了头,那这“探病”的事儿就算是铁板钉钉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钦差,派谁去?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说是探病,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就是去查案的,甚至是去抓人的。
燕王朱棣那是什么人?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藩王,那是能在北平跟蓝玉掰手腕的主儿。
他现在虽然病着,可他手里还握着燕山三卫的兵马。
派个软柿子去,怕是连燕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反被朱棣三言两语给打发了回来;派个愣头青去,万一不知轻重,还没查出眉目先把人给逼急了,到时候狗急跳墙,北平一乱,这锅谁背?
所以,次日的早朝上,气氛就显得格外诡异。
往日里为了个屁大点事儿都能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今天一个个都成了闷眼葫芦。
朱元璋高坐在龙椅上,那双老眼半睁半闭,但就在这看似打盹的间隙里,却像鹰一样审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
“怎么?都哑巴了?”
他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在大殿里带出回响,“平日里一个个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儿个倒好,派个钦差去北平,给咱老四送点药,这么简单的差事,就没人愿替朕分忧?”
底下的臣子们脑袋垂得更低了。
简单?
这可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简单”!
就在这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站在文官列首的齐泰,悄悄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黄子澄。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齐泰深吸一口气,手持笏板,大步出列。
“启奏陛下!臣以为,探视燕王,非同小可。此去,既要彰显天家恩德,又要不辱钦差气度,非刚正不阿、不畏强权者,不可当此大任!”
朱元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看来齐爱卿心里有好人选了?说来听听。”
齐泰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臣举荐,工科给事中、御史张昺!”
听到这个名字,大殿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嗡嗡声。
张昺?
那个有名的“张石头”?
这家伙在朝中可是个异类。他是洪武年间的进士,为人方正古板,认死理,那张嘴更是谁都敢喷。
就连朱元璋有时候都被他顶得下不来台,偏偏他还占着理,让你还没法治他的罪。
最关键的是,大家都记得清楚,就在去年的大朝会上,这张昺还曾当面弹劾过朱棣,说他在封地“僭越礼制,纵容家奴”。
当时朱棣脸色铁青,但在朱元璋面前也不好发作,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让仇人去看病?
这齐泰,可是真够损的。
朱元璋的眉毛挑了一下,显然也想起了这茬。
但这反而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张昺何在?”朱元璋问道。
一个穿着御史官袍的中年人从后面走了出来。他身材精瘦,脸上线条刚硬,一看就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主儿。
“臣张昺,在。”
他也不看别人,直挺挺地跪下,磕了个头后就直起了腰,那双眼睛里一点惧色都没有。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齐泰举荐你去北平,给燕王看病。这差事,你敢接吗?”
张昺连个磕巴都没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让臣去,臣就去。别说是北平,就是刀山火海,臣也不敢说个不字。”
“好!”朱元璋赞了一声。
他就喜欢这种不怕死的臣子。
“不过…”张昺话锋一转,“臣只是去送药?还是去问安?若是燕王真病了也就罢了,若是…”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若是没病,或者装病,臣有没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朱元璋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朕让你去,你就给朕好好看看。该怎么看,怎么治,那是大夫的事。但你是钦差,你的眼睛,就是朕的眼睛。”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放手去查,出事有朕兜着。
张昺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兴奋的神色:“臣,领旨!”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茹瑺也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光派张大人一人去,怕是不够周全。”
朱元璋看向他:“你也想去?”
茹瑺赶紧摆手:“臣没那个福分。臣是担心,张大人毕竟是文官,那北平如今形势复杂,既有燕王府的护卫,外头还有蓝玉那贼子虎视眈眈。钦差出行,没点护卫那怎么行?”
“再说了,送去那么多御赐药材,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岂不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朱元璋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嗯,言之有理。那你有什么主意?”
“臣建议,”茹瑺看了一眼张昺,又看了看上头,“北平都指挥使司如今正好缺个主心骨。臣举荐一人,现任河南都指挥使谢贵。此人曾在北疆带兵多年,熟悉北平军务,且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
“不如将谢贵调任北平都指挥使,让他在北平接应钦差。再从京营之中,挑选精锐锦衣卫五百名,名为护送药材,实为…”
他看了一眼朱元璋的脸色,大着胆子说了下去:“实为护卫钦差周全,一旦北平有变,张大人手里也能有点能用的人!”
这一招,比齐泰更狠。
张昺负责查,谢贵负责兵。再加上五百锦衣卫…
这不是探病,这简直就是去接管防务的!
这是要把刀子直接架到朱棣的脖子上!
朝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朱元璋的话。
朱元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张昺,有胆子,敢查。
谢贵,有兵权,能压阵。
五百锦衣卫,这是皇权的象征,也是最后的杀手锏。
这个组合,足够把朱棣那个“病号”给看得死死的。
他朱棣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
既然快死了,那这三卫的兵马,你肯定也管不了了吧?那朝廷派个新都指挥使去帮你管管,不过分吧?
你病得这么重,身边伺候的人总是毛手毛脚怎么行?朕派五百个锦衣卫日夜给你“守在门口”,替你挡挡风,也很合理吧?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精光四射。
“准奏!”
这一声,如同惊雷,把大臣们的心都震得颤了一下。
“张昺!”
“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即日启程,前往北平!给朕把老四看仔细了!”
朱元璋身体前倾,语气陡然加重,“他若是真病了,你给朕亲自喂药,好生伺候!告诉他,要好好养病,把身子骨养利索了!”
“若是……”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若是他这病有些蹊跷,那就替朕给他治一治这心病!该用的药,别省着;该用的手段,也别藏着!”
这话里的杀意,即便是在这春日的大殿里,也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张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喜讯一样,连连磕头:“臣遵旨!臣定不辱命,定要将燕王的‘病’给治得服服帖帖!”
“谢贵何在?”(注:此时谢贵虽不在殿,但按照流程会有一道圣旨同步发出)。
“传旨兵部,即刻调谢贵入北平!接管北平九门防务!谁敢阻拦,以谋逆论处!”
这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下朝之后,百官散去。
张昺春风得意地走出宫门,手里捧着那道刚刚写好的圣旨,步子迈得飞快。
几个平时跟他不对付的官员,此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惹上什么。
倒是几个同为削藩派的官员,暗戳戳地给他递眼色,仿佛是在说什么“看你的了”、“别手软”之类的话。
张昺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他早就看朱棣那个跋扈的样子不顺眼了。什么功高盖主,什么大明柱石,在皇权面前,那都是臣子!
现在好了,手里有了这把尚方宝剑,还带着五百锦衣卫,这回到了北平,那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张大人,留步。”
一个尖细的声音叫住了他。
张昺回头一看,是个小太监。是御马监的人。
那小太监左右看看无人,凑近了塞给张昺一个小木盒:“这是齐尚书托奴婢转交给大人的。说是……大人路上用得着。”
张昺接过木盒,也不打开,只是微微点头,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而就在这宫墙的一角,几个正在扫地的杂役太监,看似低着头在干活,实则耳朵竖得老高。
其中一个小太监,趁着大家都往外走的功夫,悄悄地溜到了御膳房后面的柴禾堆旁。
那里早就有人在等着了。
“怎么样?定了谁?”
“定了张昺。还有谢贵。听说还要带五百个锦衣卫。”小太监压低声音说道,眼神还有点慌,“说是要替万岁爷去给燕王‘治心病’。”
接头的人那人一听,脸色都变了。
“好狠的一招!”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小太监:“这消息要命,你烂在肚子里,谁也别说!”
说完,也不等小太监回话,那人猫着腰,几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宫巷的深处。
半个时辰后,一只不起眼的信鸽,从南京城偏僻的一处民宅里飞起,扑棱着翅膀,那是飞往辽东的方向。
而几乎是同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也从南京城的南门驶出,走的是官道,马鞭甩得啪啪响,那是直奔北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