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站在公交站台的铁皮檐下，手指夹着那张刚从图书馆带出的日报。纸页边缘有些发脆，被风吹得微微翘起。他没翻看头版，目光落在右下角一则不起眼的公示栏——“临江镇2021年度危房改造补贴发放名单”。王女士的名字在其中，后面标注着括号：“异议处理中”。
陈小雨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二楼档案室早上七点就有人进去，是个穿卡其色工装的女人，拿了一串钥匙。”
林远把报纸折好塞进外套内袋，“李薇和陈默到了吗？”
“刚绕到后巷，等信号。”
他们昨天离开时就知道不能再走正门。前台对查阅申请的审核变得更严，连公共电脑都设置了权限锁，必须用本地政务账号登录。而那个穿灰夹克的男人，今天清晨六点半出现在侧门，刷卡进了楼。
林远提前半小时抵达，在巷口蹲守了二十分钟。他看见清洁工推着垃圾车进来，工牌挂在胸前，刷卡器亮了绿灯。十分钟后，李薇穿着深灰色西装套裙出现，手里拎着一个文件夹，肩上挎着印有“市文化局”字样的布包。
“巡查组例行检查基层档案管理合规情况。”她对保安说，声音平稳，像念过许多遍。
保安犹豫了一下，请她登记。李薇写下名字和编号，递上介绍信。对方打了个电话，得到允许后才放行。
她在登记簿前停留了三分钟，记下了档案分类规则：年份+社区代码+案件类型缩写。2019到2021年的家庭纠纷类文书集中在b区第三排柜子，但多数贴着“归档待审”的黄色标签。
陈默通过电力户主变更记录反向追踪，确认王女士原住址属于老街社区，对应档案编号为LJ-2019-FAm。他把这个信息写在掌心，趁没人注意时传给陈小雨。
陈小雨坐在阅览区靠窗位置，面前摊开一本《乡镇调解案例选编》。这是她昨天申请复印的材料之一，封面盖着“内部资料，禁止外传”红章。她一页页翻着，比对签名笔迹。其中有三份调解书上的当事人签字风格相似，日期相隔不到两个月，涉及不同家庭，却都由同一位调解员署名——张某，职务为“镇综治办协调专员”。
更关键的是，这三起案件结束后，当事人均在一周内搬离原居所，水电账户注销时间几乎一致。
“不是巧合。”她在便签上写完这句话，撕下来卷成小纸团，轻轻弹到林远脚边。
林远弯腰捡起，展开看了一眼，起身走向公共电脑区。屏幕上显示登录界面，需要输入账号密码。他没有尝试破解，而是观察使用记录。最近一次登录是上午八点十三分，用户Id以“LJdA”开头，操作内容为空。
他退回桌面，发现回收站里有一个被删除的pdF文件，标题模糊不清，只剩后缀“.pdf”。系统日志显示该文件曾被下载至U盘，时间是昨天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他们在清数据。”他低声说。
中午十二点，四人在酒店会议室碰头。窗帘拉紧，门缝底下塞了毛巾。李薇打开笔记本，投影出一张手绘的档案柜布局图。
“b区第三排，标‘FAm’的柜子少了至少六份原件。”她说，“我查了借阅登记，近三个月没有任何人签领过这些案卷。”
陈默点头：“网络平台还是无法访问，但我试了几个旧端口，抓到了一点缓存碎片。有一条记录提到‘未成年人临时安置决定书’，编号尾数是7385，申请人姓名被加密处理，但单位字段显示为‘临江镇妇联’。”
林远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在一页空白纸上写下三个关键词：
**补贴异议、调解专员、妇联备案**
他盯着最后一条线索看了很久。
“妇联不会单独做安置决定。”他说，“必须有法院或派出所出具证明文件。如果这份文书真实存在，原始档案一定还在。”
下午两点二十分，他们再次进入图书馆。这次由陈小雨和李薇同行，林远与陈默绕道去了镇行政服务中心。
一楼大厅设有政府信息公开窗口，玻璃后面坐着两名工作人员。墙上贴着办事流程图，其中一项写着：“信访事项处理结果查询，凭身份证现场调阅”。
林远递上证件，申请查阅近三年涉及家庭纠纷的信访回复记录。
“这类材料不对外公开。”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我可以接受不予公开的结果，但请出具书面答复。”
对方皱眉，但还是填了一张回执单，盖上公章交给他。单据上注明：申请事项涉及个人隐私及社会稳定因素，暂不予提供查阅服务。
林远接过单子，看了一眼落款单位——“临江镇综合治理办公室”，负责人签名是“张某某”。
正是那份调解案例中频繁出现的调解员。
他走出大楼时，阳光斜照在台阶上。陈默站在路边树荫下等他，手里拿着一部刚买的老人机。
“打了三个公用电话，查到妇联去年接收过一起紧急庇护申请。”陈默说，“申请人姓王，孩子年龄相符，提交时间是案发前三天。”
“有没有留下证据？”
“接线员做了简要记录，归档在‘特殊帮扶’类别里。纸质档应该还在。”
他们回到图书馆时，李薇正从二楼下来。她眼神微闪，轻轻点头。
四人假装各自散开，在不同角落汇合信息。李薇压低声音说：“我在妇联援助案例合订本里找到了一份附录，夹在2020年度报告后面。里面有一张手写便条复印件，内容是：‘王拒签协议，称有录音证据。建议暂缓强拆。’ 落款日期是案发前十天，署名人为‘周某’，身份不明。”
林远立刻反应过来：“周某可能是当时负责沟通的干部。”
“更重要的是，”李薇继续说，“这份合订本按规定不该出现在这里。它属于区级归档材料，正常情况下不会流入镇图书馆。”
说明有人故意把它混入公开资料，或者……原本想销毁，却漏掉了一本。
林远让陈默立刻拍照存档，原样放回。他们不能惊动任何人。
傍晚五点，图书馆准备闭馆。工作人员开始整理桌椅，催促滞留读者离开。林远最后一个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眼二楼那扇始终关闭的档案室窗户。
当晚，他们在酒店房间重建时间线：
- 案发前十天，受害者明确拒绝签署搬迁协议，并声称掌握录音证据；
- 镇方召开内部会议，决定“暂缓强拆”；
- 但三天后，调解员张某介入，启动家庭纠纷调解程序；
- 同时，妇联收到紧急庇护申请；
- 五天后，警方以“监护权争议”为由带走孩子；
- 一周内，房屋被认定为危房，列入紧急拆除名单；
- 补贴公示中，受害者名字旁标注“异议处理中”，其余人均无此标记。
所有动作环环相扣，像一场预演好的撤离。
“他们不是临时起意。”林远说，“是从她拒绝签字那一刻就开始布局了。”
陈小雨看着屏幕里的工商信息，“那个建材公司，法人代表叫郑国强，同时也是危房鉴定小组成员之一。这家公司承接了全镇七成以上的旧改项目。”
“利益链闭环了。”陈默说。
房间里安静下来。
林远站起身，走到窗边。街道对面的镇政府大楼还亮着几盏灯。二楼东侧的办公室，窗帘半开着，能看到一个人影在走动。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张信访不予公开的回执单夹进文件夹，放在最上层。
第二天清晨六点四十分，他们再次集合在图书馆后巷。今天的计划是尝试接触那位工装女管理员，她每天七点十五分准时开门入库。
李薇换上了保洁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她手里拿着一叠表格，伪装成后勤补录人员。
林远藏在巷口拐角，手里握着开启的录音笔。
当女人刷卡进门时，李薇快步跟上，喊了一声：“姐！系统刚通知要补交昨天的入库清单，我能一起进去录一下吗？”
女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林远隔着玻璃窗，看见她们一同走入档案区。
十分钟过去。
李薇独自走出来，脸色平静，手里多了一份打印纸。
她在巷口将纸递给林远。上面是一张手写的柜内目录清单，其中一行写着：
＞ LJ-2019-FAm-047｜王xx家庭纠纷调解案｜状态：原件调出（用途：上级核查）｜借阅人：张某｜日期：2021.6.12
而在备注栏里，有一行铅笔写的字迹，很淡，像是匆忙补上的：
“关联：恒基地产借款合同 No.8832，金额壹拾伍万元整，抵押物为房产证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