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手机塞进外套内袋，指尖还残留着屏幕的凉意。地下车库的灯管忽明忽暗，帕萨特留下的轮胎印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斜线，直通出口坡道。他没再追，知道现在最该去的地方不是马路尽头，而是法庭。
他转身走向电梯，按下上行键。金属门映出他眼底的血丝，但他没看自己。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周大山今天出庭。
半小时后，法院南门。一辆深灰色警用商务车从侧道缓缓驶入，车窗贴着深色膜。车停稳后，两名法警先下车，左右环顾，确认无异常后才打开后门。周大山低头走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动作拘谨。一名法警紧贴他左侧，另一名走在右侧后方，三人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稳步朝安检口移动。
林远站在台阶上等他。看到老人抬头望过来，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周大山嘴唇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路上没事吧？”林远走近问。
周大山摇摇头：“一直有人守着门，早上六点就来了。车也是他们安排的，我没走正门。”
林远看了眼法警，对方微微颔首，表示全程无异常。
“进去吧。”林远侧身让出通道。
安检比平时严格得多。周大山过金属探测门时，手抖了一下，警报响了。法警立刻上前，发现是他口袋里的老式钥匙串。取出来后重新通过，顺利放行。
走廊里脚步声清晰。周大山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实。林远跟在他旁边，听见他呼吸略重，但节奏稳定。拐过拐角时，陈小雨从旁听席方向快步走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她没直接说话，只是轻轻碰了下周大山的手臂，低声说：“准备好了。”
老人点点头，喉结动了动。
开庭铃响。
法警护送周大山从专用通道进入证人等候区。林远走进辩护席，拉开椅子坐下。对面，郑世坤的代理律师正在翻文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没有挑衅，也没有回避。
法官入庭，全场起立。
宣读案由后，法官宣布传唤证人周大山。
门开，周大山在法警陪同下走入法庭。他低着头，直到被引导到证人席前才抬头。右手扶着栏杆，左手攥着衣角。全场安静。
“请证人宣誓。”书记员递上文书。
周大山接过，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念完：“我保证所作证言，全部真实，如有虚假，愿负法律责任。”
宣誓毕，林远起身。
“周大山先生，您是否认识被告郑世坤？”
老人盯着被告席，几秒没出声。林远没催。旁听席上有人轻微咳嗽，陈小雨的手指捏紧了笔。
“认识。”周大山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他来过我店里。”
“什么时候？”
“案发前一周。下午，快打烊的时候。”
“他去您店里做什么？”
周大山咽了口唾沫：“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进出对面仓库。我说没注意。他就盯着我看，说了一句——”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个瞬间的语气，“‘别多管闲事。’”
林远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被告席方向的空气变了。
“您当时怎么理解这句话？”
“我觉得……他是警告我。”周大山声音稳了些，“后来我才知道，那仓库是恒正的。再后来，我被当成纵火犯抓了。”
林远点头，转向法官：“请允许我播放一段录音证据。”
法官颔首。
音响启动，一段对话传出。背景有风声，像是在室外。一个男声说：“……账本要是丢了，你担得起吗？”另一个声音模糊回应。几秒后，清晰的一句：“老周那边你也盯紧点，别让他乱说话。”
林远按下暂停：“经技术比对，说话者声纹与郑世坤匹配度达百分之九十二。该录音来源于王强生前留存设备，已在前序程序中完成合法性审查。”
郑世坤的律师立刻起身：“法官，我方对证人记忆的准确性提出异议。五年前的事，仅凭一句话就指认被告，缺乏客观佐证。且证人曾因刑事案件入狱，心理状态是否影响其判断，需进一步评估。”
法官看向林远。
林远从文件夹取出一份报告：“这是法院委托市心理评估中心出具的鉴定意见，编号2023-刑鉴字第417号。结论显示，周大山认知功能正常，近期记忆与远期记忆均处于稳定区间，未见显着偏差。建议采信其陈述能力。”
法官翻阅片刻，点头：“异议驳回。证人具备作证资格，庭审继续。”
林远重新站定：“周大山先生，您刚才提到‘老周’，是指您吗？”
“是。”老人点头，“我姓周，街坊都叫我老周。”
“您是否曾在案发前后，向任何人透露过您见过郑世坤？”
“没有。我怕惹事。可后来……”他声音低下去，“我女儿打电话来，说有人半夜敲她家门，不说话，敲完就走。连续三天。”
旁听席传来轻微骚动。
“您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查了监控，没拍到脸。但我……我知道是谁。”
林远停顿两秒，直视被告席：“您现在能确认，当年威胁您、后来骚扰您家人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周大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直落在郑世坤脸上。
“就是他。”他说，“那天在店里，他穿灰色西装，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我看见了。”
被告席上，郑世坤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林远没错过。他低头记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线。
“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问证人。
周大山摇头：“我说完了。我就想告诉法庭——我没放火。我只是个修锁的，连打火机都少用。他们冤我五年，我女儿替我哭了五年。今天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报仇，是不想再有人像我一样，明明没做，却要背一辈子。”
法庭安静。
林远合上笔记本，对法官说：“我的提问完毕。”
郑世坤的律师起身，走向证人席。
“周先生，”她语气平和，“您说被告威胁您，可您当时并未报警，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对吗？”
“对。”
“也就是说，这句话只有您一个人听见？”
“是。”
“五年过去了，您确定自己没记混？比如，把别人的话，安在了被告头上？”
周大山摇头：“不会。那天店里就我们两个人。他说话时，站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他右手插在裤兜里，小指露在外面——断的那截，像是被机器绞过。”
律师皱眉：“您之前笔录里，可没提烟味，也没提小指细节。”
“我怕说错。”老人声音沉下来，“可现在，我必须说全。”
律师还想问，法官抬手：“请围绕证词可信度提问，不要诱导。”
她退回座位。
法官看向周大山：“您可以退席了。”
法警上前，一左一右护着他离开。走到门口时，陈小雨站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回头，终于露出一点笑。
林远没动。他盯着被告席，看着郑世坤低头翻文件，右手无名指在纸页边缘轻轻敲了两下。
他记下这个动作。
书记员开始整理笔录。法官宣布休庭十分钟。
林远打开水杯喝了一口，水有点凉。他放下杯子，发现杯底有一圈浅浅的茶渍，像是之前谁用过没洗干净。
他没在意，重新打开文件夹。
就在他低头翻页时，旁听席后排有个人站起身，穿深灰夹克，帽檐压得很低。他没看法庭，而是盯着门口，脚步缓慢地往后退。
林远抬眼，只看到那人转身消失在走廊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