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楼黄宇的身体彻底凝如实质，不再有丝毫虚幻之感。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有力，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
紧接着，他伸出双手，捧起那颗沉重的金头颅，缓缓地、庄重地，将其安放在自己的脖颈断口之上。
“嗡——”
一声似有似无的宏大鸣响自江心荡开。刹那间，楼黄宇周身迸发出万丈金光，将整段江面映照得如同白昼！光芒之中，他虚幻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厚重，肌肤泛起玉石般的光泽，那颗金色头颅与他彻底融为一体，再无分彼此。一股磅礴的威压，混合着新生水神的凛然神性，缓缓弥漫开来。
令狐策直到此时，才抚掌而笑，对那尊金色的身影说道：“此处洞天明日便将彻底落地，正是最关键的时辰。这条锦鳞江，本是外界黄江的一条支流，如今水运暴涨九成，已有了与主干一争高下的资本。”
他掬起一捧江水，任其从指缝流下，继续说道：“往后，你与黄江的大道之争，才是真正的考验。北周与我家先生的谋划，至多保你金身无虞，但能否夺其气运，成为横跨中原、跻身神位的第一水神，终究要看你自己。”
“想当北周的醇臣，三十年哪够？”令狐策双手拢袖，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笑道：“便再镇守此地三百年吧。待你赢了，莫说一颗金头颅，便是想用琉璃、美玉再造法身，也不过是随心所欲的小事。”
楼黄宇没有说话，则是缓缓走下锦鳞江，等到清水没到那颗金色头颅之后，身后令狐策的声音缓缓传来，“你现在算是河公，不过就算以后你成了河神，对待那个酿酒坊也别起什么轻视之心，更别一位自己有能耐就跟那个鲁浮生起争执，丑话说在前头，鲁浮生呆在这里想要找一个能够继承衣钵的徒弟是其一，还有其他很多你不知道的谋划，以着鲁浮生的性子，只要没有什么大事儿，不会找你的麻烦，说不得你还能跟他有些香火情。”
“此处小天地虽然碎裂落地，剑气迅速流散，可打抵上还能够支撑个三十年，而当初小镇规矩的权柄，六四成，其中六成在我先生和裴剑仙残魂的身上，其他四成就在这位老人家的身上了。之后崔甲身死之后，大部分就都在这位老人的身上，他的位置稳固得很，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无形帮助。”
令狐策一甩袖子，说道：“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该咋样咋样吧，反正你现在的命也不是在你的身上。”
直到此时，楼黄宇才终于开口道：“谨遵大仙法旨。”随后整颗金色头颅沉入水中。
令狐策独立江畔，双手拢袖，目光投向雾气迷蒙的江心，似在凝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身后的儒衫中年人静立良久，忽而仰首望向墨色天幕，没来由地浑身一颤，额间渗出细密冷汗。
令狐策闻声回首，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怎么，还在怕崔甲当年瞪你的那一眼？”
儒衫中年人扯了扯嘴角，抬袖拭去额角，苦笑道：“刻骨铭心，如何能忘。”
令狐策不置可否地摆摆手，随意席地而坐，拈起两茎枯草在指间缓缓捻动，声音却沉静下来：“不过是从大同境跌回逍遥境罢了，命还在，路就还在。只要不死，便有万种可能。”
中年人轻轻颔首：“公子说的是。”
他将背上竹箱解下，置于身侧，亦撩袍端坐，姿态依旧端正，只是目光再度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天穹时，声音里多了几分缥缈的怅惘：
“二十年光阴练剑，能击碎池白水的天道剑心；练拳，能在一臂之内无敌，连裴楚荆也甘愿为他作配；下棋，能让曹先生为他停子一瞬。如此惊才绝艳，最后却甘愿散尽拳意，换此方天地未来安宁；燃尽剑意，谋后世天下三分明朗。”
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令狐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惘然：
“公子，你说……这值得吗？”
令狐策没有回答儒衫中年人的这个问题，神色阴沉。
儒衫中年人喃喃道：“若是第一个选择，可他偏偏面对天上那四个的时候，又不是这么说的，什么为一个孩子的未来？我打死都不信，退一万步，崔甲要是真的做好事不留名，一个剑术拳法都无可挑剔的大宗师，陆地神仙，一两千的凡夫俗子的性命，划算吗？我觉得不划算。换成是我，我肯定做不来。”
令狐策咧嘴一笑，又抓了一把草，随手丢掉，说道：“所以儒家有句话，叫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看来你这个儒家子弟，读的书还不够多。”
儒衫中年人思考一瞬，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这个答案。
这个选择，儒衫中年人现在，过去，未来，恐怕都不会选，读再多的书也不会。
令狐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做了个落子的动作。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其实在少年的心中，很苦啊，爹不疼娘不爱的，先生对自己不关心，专心自己的棋局，郑师兄看不上自己，大师兄背叛师门走了，还有个二师姐，现在想想都已经七八年没见过了，听说是在北磐随便找了个人嫁了。
不过少年这些都不关心，先生的棋局自己还没有跻身的本事，三师兄和二师姐，自己也不关心，只有大师兄少年最关心，因为当年就是大师兄把自己带回来的，代师收徒，对自己最好。
哦，对了，还有个小师弟，现在从穷光蛋一下子变成大富翁，你说说这破天好运，会不会一下子把小师弟吓死，可惜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一想到小师弟那个泥腿子，少年就来气，你说说有崔甲这么一个护道人在旁边真麻烦，还有各种人给他挡灾，就比如私塾的那个曾骥霞。
不过无妨。
令狐策轻轻捻碎了指尖的草茎。
棋，要一子一子下。账，也要一笔一笔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