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掩水沉烟,髻滑玉钗落枕边,魂梦不知春已去,误随蝴蝶入后园。
“做花魁单凭相貌和小聪明不成,品、貌、技、艺、才、情、学、识,缺一不可。
你以为一曲琵琶动金陵的花不如,只会弹琵琶么?丝竹管弦、艳歌妙舞,她无一不精。
不通诗词书画,不习音律歌舞,就不会有文人士大夫与你应酬交往,谈何做花魁?
你只能成为以色侍人的贱类,青春耗尽,就会变成她们的样子,无人问津,病饿而死。”
“妈妈,咱们快走吧,她们好可怕,我以后听你话,再不偷懒了······”
宝琴从床上滚到地板上,噩梦被摔成碎片,都是小时候在慈航斋院见到的可怕景象,她怔怔的披上被子,鸭坐床上,望着黑暗发呆。
前天美娘突然过来,说的那些话就像一盆冰雪水,浇得她周身凉透,与她越来越亲近的小郎君,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而且遥不可及。
“笃笃!”
房门被敲响,宝琴回过神,发觉后窗透着微光,夜色已悄然消散,她窸窸嗦嗦穿衣,下床打开门,顶着歪斜螺髻,愁眉苦脸说:
“姐姐,我身上来了,起夜又摔了一跤。“
“歇着吧,反正你也是个懒虫。”
幺娘又去敲张昊房门,听到他在屋里哼唧,活动着手腕,脚步轻盈下楼。
自打早晚观息,她发觉这个静坐法门,对修习太极拳大有裨益,行走坐卧,呼吸意气观照哪处,热流随之而去,妙不可言,令人痴迷。
“头回见你起这么早,走、打拳去。”
张昊朝宝琴招招手,下楼跑去后河,往返几个来回热身,正要和幺娘推手,看到死丫头依旧站在楼廊,飞奔上楼,把她拽进屋子。
“不冷么,冻着了如何是好?”
死丫头手爪子冰凉,眼睛有些浮肿,盘叠的单螺髻乱蓬蓬散开,浓发及腰,少见的颓废样子,一手揽腰拥住,一手握着她爪子笑道:
“咋了这是?来来来,我教你一个凌波舞步。”
“哎呀别闹,去练武吧,我、我那个来了。”
宝琴被他带了一步,站立不稳,顺势依靠上去,死死抱住,难过得要哭出来,心说我真傻,美娘的猜测是对的,刘骁勇和那些坊丁消失好几天,江家遇难,肯定是他们干的。
“不早说!身上不舒服还站在外面吃风,肚子可疼?脚凉不凉?我去打热水。”
宝琴忙摇头,拉住他说:
“不疼,就是身子有些困倦,陪我说说话。”
张昊接过她解开的裙子,丢去云头衣架横杆上,坐床沿摸摸她脚丫子,还算热乎,拉被褥给她搭上,又去妆台寻了丝带、簪钗、梳子,过来给她打理头发,依旧把发股束结盘叠头顶。
宝琴捂嘴打个哈欠,握住他手说:
“眼睛肯定肿了,是不是很丑?”
“我看看有眼屎没?”
张昊挨了一记小拳拳,笑道:
“喜欢一个人,不会在意这些,大家都要吃喝拉撒,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
宝琴满意叹息,我的意中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温柔的把他抱怀里,爱如潮水而来,低头亲吻他额头,不觉便愁绪消散,信心复生。
一辈子能和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一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亲亲,我想跟你去江阴。”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随你喜欢就好,咱们一辈子在一起。”
张昊靠在她胸口,嗅着她身上的馨幽脂香,说出一辈子在一起的话,心里无悲也无喜,无阴亦无晴,他已经知道宝琴是白莲教的人。
死丫头这两天情绪异常,他以为幺娘看不惯宝琴插手酒楼生意,为难她了,自作聪明,去向幺娘解释道歉,反被狠狠的嘲笑一通。
幺娘说得很直白,并不在乎他把生意交给谁,他又问了几人,得知宝琴三天前见过一个女客,万事就怕认真,特么一认真就坏了。
那个女客,就是丁坚依照情报描述,给他画的五云山人,梅妍楼管事萧琳。
二人喁喁絮语,宝琴倦意上来,脱了袄子钻被窝,听到幺娘上楼的动静,才松手放开他。
“午饭前叫我,睡久了晚上又要烙煎饼。”
“嗯,睡吧。”
张昊啄一口噘起来的唇瓣,给她掖好被子,出屋轻轻拉上房门。
幺娘额汗未消,抱着换洗衣物出来,恶狠狠瞪他一眼,怒道:
“明知道她······”
张昊慌忙扑过去,一个猴子偷桃直趋她下三路,想让她闭嘴只能攻其必救。
幺娘涨红了脸蛋儿,青缎粉底的鞋尖已顶在他下巴上,恨不得一脚踢烂他脑瓜。
张昊竖指示意她噤声,下楼小声埋怨说:
“你故意的是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幺娘羞红了脸,停步盯着他眼睛说:
“她就这么好?”
“姐,你想哪儿去了?不是给你说了么,敌暗我明,有她在身边,咱们才能顺藤摸瓜呀。”
“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
幺娘愤然下楼,径直去了澡房。
张昊暗翻白眼,去前面喝碗粥,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小刘,完事回后楼换身外出行头,两个坊丁挑着礼担随行,乘轿去桂园。
中午陪着高太监吃顿饭,晕腾腾到家,下轿折去冰库大院,去账房桌边坐了,倒杯茶喝一口。
与手下相扑角力的刘骁勇见他过来,估计跳江的四人有了眉目,擦擦汗,披上袄子进屋问:
“杨廿三如何说?”
张昊又灌了几口茶水,挠挠发烧的脸蛋道:
“江方舟在泰兴报的案,孟河江滩发现江恩鹤尸身,应天府这回利索得很,杆头们斩立决,其余杀的杀,流的流,再不敢拖延了。”
“那两个贼囚还还活着?”
刘骁勇见少爷点头,惭愧道:
“是属下办事不力,少爷,江方舟和那两个贼囚,决不能留着。”
“两队二十来个坊丁,忽悠对方近百人束手就擒,己方无一伤亡,你做得很好。”
张昊认可刘骁勇的忠心和能力,至于江方舟和那两个贼囚,他并不放在心上。
此次行动,他目的是为小赫报仇、向江家示威,并没有斩草除根的打算。
以他目前的实力,做不到斩草除根,江恩鹤有个兄长,背后还有楚王。
那两个贼囚的身份也查出来了,黄歩瀛不但是黄台仰义子,还是马妖道徒弟。
这厮很可能知道丐帮覆灭的真相,他乐见此人追随江方舟,进入楚王府。
朱元璋利用白莲教获取政权,对邪教那是相当关照,动辄以谋反大逆罪论处。
这是敌人死穴,报丐帮覆灭之仇、雪江恩鹤被杀之恨,统统是痴心妄想!
“江恩鹤淹死了好,经此一事,相信江家会收敛些许,让大伙收拾行李,明日启程。”
宝琴午饭后一直在厨房帮忙,自打酒楼诸院库房的钥匙串子到手,她像是变了个人,一天到晚闲不住,即便不干活,也会到处转悠。
“哎哟喂,死丫头亲自上阵啊,不冷么?”
花不如带着贴身丫头路过厨院,看到她坐在井边泡草菇,笑眯眯进来月亮门。
“亏你还舍得回来,人家一直想去梨园瞧瞧,张昊死活不陪我,娘啊,累死我了。”
宝琴扶着膝盖起身,扭腰转脖子,哼唧唧叫苦不迭。
“累了就歇歇,谁还逼着你不成?”
花不如帮她解开围裙,丢给帮厨小娘,勾肩搭背出院,贼兮兮凑她耳畔问:
“童子鸡吃了没?”
“开春就要会试好不好,乱了心思怎么行,你怎么比我还急?我警告你哟——”
宝琴忽然警惕起来,上下打量她,一身粉领白色素缎大衫,膝下压着娇绿裙,蝶鬓髻簪戴的发饰零星可数,妆容清淡,这条老狐狸不像是特意来勾引人的,呲牙瞪眼道:
“你休想打他主意,梨园那边才开业,忙得要死,说!你跑过作甚?”
花不如拧她胳膊一记,嗤嗤笑道:
“看把你急得,是他叫我过来好不好,那边确实忙,眼里血丝一直没退,快熬死我了。”
“几时叫你来的,他回来了?”
宝琴纳闷,陪着花不如过来后院,见他在和幺娘推手,累得一身大汗。
“回来为何不吱声?气人!”
宝琴嗑了一个葵花子,把壳扔张昊身上,去值房提热水进来上房,拿棉巾给他擦汗。
“戏苑扔进去恁多银子,也不去看一眼,我发现你这人好没劲儿。”
花不如见幺娘专心行拳走架,没去打搅她,进屋把戏苑人事资料递上,端起热茶盏抱手里。
张昊入座大致翻看一遍,抬眼说:
“你们几个主事的干股不消说,告诉那些曲家,干股他们也会有,但要按制度来,毕竟有了他们创作,戏苑才能常开不败。”
“东海马次云的词曲名传南北,倭乱搬来金陵,孙尚书举荐他在翰林院做孔目,过的并不如意,芍药与他关系最好,我让她再去问问。”
花不如鼻声囔囔,拿绢子擦擦湿润的眼睛。
张昊关心道:
“大姐有事但说无妨。”
花不如使劲笑笑,却禁不住泪水滴落。
“姐妹们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日,不但跳出火坑,生计也不愁,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少爷的大恩······。”
“大伙的心意我领了,梨园能开办,其实是高太监的功劳,没他出面,指望我真没办法,狗东西们太可恶,还想敲诈我呢,逢年过节,记得多去看看老太监,这个粗大腿得抱紧。”
繁盛于宋元时期的勾栏瓦舍,也就是常年营业的戏苑,元明鼎革之际便已消亡,如今戏曲演出场所,广泛存在于宫廷、茶馆、酒楼,以及官贵富豪府邸和遍布各地的商帮会馆。
张昊在金陵大建梨园,可以说是得罪了整个青楼娱乐业和饮食业,逃不脱被砸场子的厄运。
既然对方不讲规矩,他也不会客气,撒手祭出大杀器,留都第一牛人:高太监。
老戏迷乐见金陵有个高端戏苑,伯侄关系处的还算不错,但是不会为此去得罪一大片。
他咒语念完,又甩出符箓,把五分之一的干股奉上,细细给高太监算了笔帐。
老太监虎躯巨震,天海楼骚操作在前,连锁戏苑铁定大赚,当晚就去了定西候府。
一般人不会明白老太监的牛逼之处,但金陵餐饮娱乐业背后的权贵心里有逼数。
太监中被呼为老祖宗者,仅有两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御马监太监高隆。
嘉靖坐朝,撤回各地镇守太监,独留金陵,说穿了,高太监是皇帝的心腹耳目。
一个开妓院的公候,老太监亲至,已经很给面子了,你不乖乖听话,还想做咩嘢?
他趁机把飘香阁头牌玉无瑕撬到桃梨苑,金陵十二钗之首,花国状元从良,轰动应天。
定西候服软,随后是五城兵马司出动,开展为期一月的治安扫荡,清除丐帮余毒。
秦楼楚馆是重点清扫对象,随后礼部教坊司出马,展开娼籍普查,无限期行业整顿。
青楼东主们要是再不明白就白活了,于是乎,金陵乐户娼优们纷纷跳槽,加盟桃梨苑。
这出闹剧让金陵瓜众看得目瞪口呆,纷纷猜测戏苑东主是哪位大神,流言满天飞。
江南第一玩耍去处的名头,桃梨苑开张第一天便坐实了。
戏苑第四天正式营业,不再送票,重金邀请的苏大家也歇了嗓子,戏票仍是一票难求。
不说这里别具一格的视听体验,单单是各种零食小吃,都是别处没有的。
何况还有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花魁献艺,花钱买一张戏票而已,我辈屁民有福矣。
戏苑火爆,示范效应扩大,连锁扩张也就水到渠成,张昊了无牵挂,急着收拾摊子回家。
宝琴想回去看看妈妈,谎称要去梨园开开眼,跟着花不如一起离开酒楼,孰料到曲馆就被妈妈臭骂一顿,只好气呼呼去了梨园。
吃罢晚饭,花不如派人送她回酒楼,宝琴烙了一夜烧饼,天没亮就爬起来梳洗。
收拾完包袱箱笼,坐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看着里面两个光泽流溢、圆溜溜的大南珠出神。
美娘上次来酒楼,临走留下两颗珠子,死丫头每次都是这样,欺负了她,然后再道歉,下次依旧不改,从小到大,她总是受气的对象。
宝琴想起两人儿时的盟誓,禁不住泪落如雨,心说我虽骗过你,却从未背誓,是你狠心要把我送人,是你对不起我,做你的圣姑去吧!
她狠狠的抹掉泪水,收起珠子,心说我会做首饰戴着,和我的张郎在一起,气死你!
“收拾好没?”
张昊敲敲门进屋,歪头瞅瞅面窗而坐的宝琴,粉面胭脂衬,朱唇绛色匀,蛾眉横月小,蝉鬓叠云新,宛若画中仙,可惜两眼红肿含泪。
“江阴不远呀,怎么哭啦?”
幺娘带着一股冷风推开门,蹙眉道:
“没看到下雨啊,磨叽个甚,还走不走?”
张昊把床上的包裹丢给她,抱起死丫头的黑漆嵌螺钿吹箫引凤行李箱扛肩上。
宝琴收拾好妆奁台抽屉里的小物件,提着小包,闷闷的跟着他下楼。
张昊把眼睛红肿的死丫头送上船,跟着裘花返回院子。
“少爷,老刘不想待在金陵,我看顾顺留下就行,他的人手足够用。”
“具体情况给顾顺说了没?”
“说了,上回跟丢那个妇人是因为地形不熟,少爷放心,这小子机灵着呢,肯定能把戏苑和酒楼里的暗桩全挖出来!”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挖出这些边角料有屁用!去叫他过来。”
裘花称是,赶紧去前面找顾顺。
他最近诸事不顺,颇为懊恼,劝少爷把小顾留在金陵,主要是想扳回颜面。
月初少爷突然说宝琴小姐是教门的人,还说江宁曲馆是教门窝点,把他吓一跳。
不查不知道,被他小心伺候的宝琴小姐,真格是白莲教的人,他当时冷汗都下来了。
曲馆后巷有个收留老病娼妓的慈航院,可就是这些老娼妇,在他眼皮子下面混进戏苑。
当初王宝琴的赎身银是他送去曲馆,少爷要他顺便摸摸底,他却在曲馆鬼混一夜。
不消说,特么酒楼肯定也有教门暗桩,这些糟心事不敢想,想起来他就恨不得抽自己!
张昊单独给顾顺交代几句,穿过楼道去后河登船。
他心里五味杂陈,起初听到慈航斋院名字,满脑袋都是剑心通明、破碎虚空这些鬼念头,他有个好习惯,爱算经济账,算后脊背发凉。
春十三娘做过教坊司官妓,受的盘剥不比私妓轻,且不说如何脱籍,买曲馆和做慈善是高消费,也许有恩客仗义疏财,也许没有也许。
船只离岸,后院临河阁楼消失,巍峨的天海楼模糊在灰云里,秦淮河落雨潇潇。
北风甚恶,欢情太薄,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把宝琴留在身边,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