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那点短暂的、因为一碗鸡蛋红枣粥而勉强维持的平静，被门外突如其来、更加嚣张的拍门声和叫骂声猛地撕裂。
“宋卫国！你个瘪犊子玩意儿！给老子滚出来！敢跟娘尥蹶子，反了你了！”是二哥宋卫民的声音，比刚才更加高亢，带着一种被挑衅后的恼怒和仗势欺人的蛮横。
“三叔！开门！你把我奶奶气坏了！快开门！”还有一个半大小子尖利的帮腔，是上辈子过继给自己的侄子宋小宝。
那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对奶奶的关心，反倒有种凑热闹、仗着大人势起哄的兴奋。
紧接着，门板被从外面踹得砰砰作响，本就破旧的木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炕上的李素娟吓得手一抖，吃了一半的粥碗差点脱手摔了，她慌忙抱紧怀里的七丫，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眼神里刚刚因为宋卫国的誓言和那碗热粥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光亮，顷刻间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果然……果然又来了！
婆婆和二哥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刚才丈夫那反常的顶撞，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报复！
她绝望地看向宋卫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往墙角缩去，仿佛想把自己和女儿藏进墙壁里。
里屋那几个稍大点的孩子也被惊醒了，传来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啜泣声，她们甚至不敢大声哭出来。
宋卫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冷得像是兴安岭深冬的冻土。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因为重生而激荡的热血，瞬间被冰冷的怒意所取代。
他知道这对母子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如此不依不饶，连一时半刻的消停都不肯给！
好在自己还没有上山去寻找两个女儿！
也好。
那就来得更猛烈些！
有些脓包，迟早要挤破！
有些人，不打疼他，他就永远不知道怕！
他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妻女，那股想要保护她们的决心如同浇了油的烈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
“待在屋里，别出来。”他对李素娟丢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扇被踹得震天响的屋门。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左右扫视，目光落在门后那根刚才他用来撬锁的粗木棍上。
他弯腰捡起，掂量了一下，分量十足，木质坚硬。
然后，他“哗啦”一下猛地抽开了门栓。
门外的宋卫民正抬脚准备再踹，冷不防门突然打开，他一下踹空，踉跄着差点扑进来。
旁边的宋小宝也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吵吵什么？显你嗓门大？”宋卫国堵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手里那根粗木棍随意地拄在地上，眼神冰冷地扫过门外的两人。
宋卫民稳住身形，看到宋卫国这副镇定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再看到他手里那根棍子，心里先虚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自己才是占理……不，是占“势”的一方，立刻又挺起了腰板。
他指着宋卫国的鼻子就骂：“好你个宋老三！长行市了啊？敢拿棍子了？你想干啥？还想打我啊？你个不孝的东西！娘都快被你气晕过去了！我告诉你，赶紧滚过去给娘磕头认错！再把小宝过继的事定下来，不然今天我替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宋小宝也在一旁叉着腰，学着大人的口气嚷嚷：“对！三叔你快认错！以后你得对我好点，不然我不给你养老！”
宋卫国看着这对父子一唱一和的丑态，尤其是宋小宝那副被惯坏了的、理所当然的嘴脸，仿佛已经看到了上辈子那个卷走他全部家产、对他弃如敝履的白眼狼。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他怒极反笑，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教训我？就凭你？宋卫民，给你脸了是吧？这是我宋卫国的家！我老婆刚给我生完孩子躺在炕上！你们在这里又骂又砸又踹，是想逼死谁？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眼神锐利如刀，竟让叫嚣的宋卫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宋卫民被弟弟这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噎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他习惯了宋老三的懦弱和顺从，此刻对方的反抗在他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的家？没爹娘有你这个家？你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我看你就是被屋里那个不会生儿子的丧门星挑唆坏了！今天我非替你清醒清醒不可！”宋卫民骂骂咧咧，挽起袖子，竟真的挥拳就朝宋卫国脸上砸来！
他仗着自己比宋卫国略胖些，平时又少干重活，自觉有力气，根本没把这个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弟弟放在眼里。
若是上辈子那个浑浑噩噩的宋卫国，或许真的就被他打倒了。
但此刻的宋卫国，身体里是一个在深山老林里与野兽搏斗了几十年、挣扎求生了几十年的悍厉灵魂！
眼看拳头袭来，宋卫国不闪不避，眼中凶光一闪，左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抓住了宋卫民砸来的手腕，狠狠一拧！
“啊！”宋卫民根本没料到弟弟动作这么快，力气这么大，手腕吃痛，惨叫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歪了过去。
与此同时，宋卫国右手抡起那根粗木棍，没有任何花哨，带着一股子林区汉子特有的狠劲，结结实实地砸在宋卫民的后背上！
“嘭！”一声闷响，听着都疼。
“呃！”宋卫民被打得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差点狗吃屎摔在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爸！”宋小宝吓得尖叫起来，他没想到一向厉害的父亲竟然一个照面就被三叔打了。
宋卫国一击得手，毫不停留。
上辈子积压的怨气、这辈子重获新生的决绝、以及对这母子二人逼死妻子、坑害自己的无尽愤怒，在此刻彻底爆发！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瞎子，猛地扑了上去，根本不给宋卫民爬起来的机会，抬脚就踹！
“替我清醒？我让你清醒！”
“逼我过继？我让你逼！”
“骂我媳妇？我让你骂！”
每一句低吼，都伴随着一脚狠踹，落在宋卫民的屁股、大腿、后腰上，避开要害，却专挑肉厚疼的地方下手。
宋卫国下手极有分寸，既要打疼打怕他，又不会真打出个好歹惹来大麻烦。
宋卫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惨嚎、咒骂：“哎呦！宋老三！你敢打我！反了！反了！娘啊！救命啊！打死人啦！”
宋小宝一开始吓傻了，随即看到父亲被打得这么惨，哭喊着冲上来想帮忙，用小拳头捶打宋卫国的腿：“放开我爸！坏三叔！打死你！”
宋卫国正打得火起，感受到腿上的骚扰，看都没看，反手一扒拉，用的巧劲，没使多大劲儿，却把宋小宝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宋小宝先是一愣，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被推开，随即感受到屁股上传来的疼痛，“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比被他爹嚎得还响亮。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
几家邻居闻声打开门，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脸上带着惊疑、好奇、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
“哎呦，这老宋家哥俩咋还打起来了？”
“听说是为过继孩子的事？”
“宋老三今天吃错药了？敢打他二哥？”
“打得好！宋卫民和他那老娘就不是东西，天天逼老三媳妇！”
“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议论声纷纷传来，却没人真正上前拉架。
一来是宋卫国此刻状若疯虎的样子有点吓人；二来，宋卫民母子在屯里人缘实在不怎么样，不少人暗地里瞧不惯他们的做派。
宋卫国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又狠狠踹了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宋卫民几脚，直到胸中那口恶气出了大半，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他用木棍指着瘫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宋卫民，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有些嘶哑，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既是说给宋卫民听，也是说给所有看热闹的邻居听：
“宋卫民！你给我听好了！也给你们都听好了！”
“从今往后，我宋卫国家的门，不欢迎你们！我的媳妇，我的闺女，用不着你们来指手画脚！过继？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子有闺女养老，不稀罕你的好儿子！”
“再敢上门来撒野，来一次我打一次！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炸雷般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悍厉。
宋卫民被打得浑身疼痛，颜面扫地，听着弟弟这毫不留情的话，又羞又怒又怕，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放几句狠话，但对上宋卫国那双赤红的、充满戾气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毫不怀疑，要是自己再敢哔哔一句，这个突然发疯的弟弟真敢再给他几棍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宋卫民心里怂了，嘴上却不肯完全服软，一边龇牙咧嘴地往起爬，一边色厉内荏地骂道：“行！宋老三！你行！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能横到几时！有你求老子的时候！”
他又冲还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儿子吼道：“哭个屁！没用的东西！还不扶老子起来！”
宋小宝被吼得一哆嗦，哭哭啼啼地爬起来，费力地去搀扶他爹。
宋卫国冷眼看着这对父子狼狈不堪地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朝院外走去，背影灰溜溜的，引来周围邻居一阵压抑的低笑和议论。
直到那两人消失在视线里，宋卫国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着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
他扔下木棍，转过身。
一回头，就看见李素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里屋门口，正双手紧紧抓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震惊、恐惧、茫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痛快的眼神看着他。
显然，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到了，也听到了。
宋卫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溅上的尘土，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和一些，他朝屋里抬了抬下巴：“没事了，回炕上躺着去，门口风硬。”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没了那股子暴戾，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素娟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闪烁了一下，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扶着门框，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回了炕边，重新躺下，背对着外面，将怀里的孩子抱得紧紧的。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宋卫国知道，今天这接连的冲突，对他这个一向懦弱顺从的妻子来说，冲击太大了。
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去判断。
他不急。
他弯腰捡起那根立了功的木棍，重新顶好门。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但经过这一番闹腾，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和凝滞。
宋卫国走到外屋，看着灶台上那半碗已经凉透了的粥，沉默了一下，端起碗，想拿去热一热。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
天色已经开始偏西，林区的秋天，黑得早。
他猛地想起两个被吓跑出去捡柴火的女儿！
招娣和盼娣！
刚才光顾着对付那对恶心人的父子，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这么晚了，两个不到十岁的丫头片子，在山里……
上辈子大女儿招娣摔断胳膊的模糊记忆再次涌上心头，让宋卫国的心脏骤然收紧！
不行！
必须立刻去找她们！
什么收拾残局、什么缓和关系，都得往后放！
找到女儿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两口喝了冷粥，然后放下碗，转身就朝门口冲去，语气急促地对炕上的李素娟丢下一句：
“我出去一趟！找招娣和盼娣！你看好家和孩子！”
说完，不等李素娟回应，他一把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炕上，一直背对着外面的李素娟猛地转过身，看着洞开的房门和丈夫消失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不解和……担忧。
去找……招娣和盼娣？
他……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