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的批文和资金，像一场及时的春雨，落在了干涸的青云镇，也落在了龟裂的落鹰山村村民心头。
一周后，伴随着柴油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两辆印着“县水利建设”字样的工程车，一辆挖掘机和一辆载满管材的卡车，艰难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开进了落鹰山村。
寂静的山村从未如此热闹过。
孩子们跟在巨大的挖掘机后面，又怕又好奇地尖叫着，大人们则丢下手中的农活，从四面八方涌到村口，围着那些崭新的蓝色管道和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施工队，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近乎梦幻的笑容。
村支书张望年嘴里的旱烟，从施工队进村的那一刻起就没点燃过，他只是紧紧攥着烟杆，挨个给施工队的师傅们递水，黝黑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盛满了喜悦。
“师傅，辛苦了，喝口水！”
“师傅，累了吧？俺家婆娘煮了鸡蛋，垫垫肚子！”
施工队的队长叫王铁山，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汉子。他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工程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对于村民的热情，他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在他看来，这都是开工前的固定节目，等真正干起活来，各种麻烦事多着呢。
林正也跟着车队一起上来的。他没有像领导视察一样背着手，而是换上了一身耐磨的旧运动服和一双解放鞋，手里拿着那份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施工图纸，正和王铁山一起，沿着预定的管线路径，一寸一寸地进行最后的实地勘察。
“王队，按照图纸，从这里到山坳口的直线距离是三百米，但中间这段地质比较复杂，我建议挖掘的时候，深度要比标准再加深二十公分，防止冬天地表冻胀。”林正指着一处陡坡，语气专业而认真。
王铁山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看着白白净净，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没想到对施工细节还挺懂行。他原本以为，这又是个下来镀金、指手画脚的机关干部。
“行，听你的。”王铁山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心里对林正的轻视，收敛了几分。
开工仪式简单而热烈。没有领导讲话，没有剪彩，挖掘机的长臂高高扬起，在村民们的欢呼声中，挖下了第一铲土。
工程，正式启动。
最初的几天，一切顺利。挖掘机在平坦地段开挖沟渠，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跟在后面清理碎石，帮忙搬运一些轻便的材料。整个工地热火朝天，充满了希望。
然而，麻烦还是如期而至。
当工程推进到半山腰一处被称为“石牛背”的地方时，挖掘机的铲斗挖下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长臂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弹了回来。
“队长，不行，下面是整块的青石岩！”司机探出头，满脸无奈地喊道。
王铁山闻讯赶来，跳下沟渠，用铁镐使劲敲了敲，传回来的声音沉闷而坚实。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勘测报告里只提到了此处土层下有碎石，可没说有这么大一块完整的磐石。这块石头，像一头蛮横的巨兽，死死地挡住了管道的去路。
“妈的，这下麻烦了。”王铁山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
挖掘机对付这种整块的岩石层，效率极低，磨损也大。唯一的办法，是上破碎锤，或者干脆进行小范围的爆破。但无论是哪种方案，都意味着一件事——钱。
当晚，在村委会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王铁山把一份预算变更单拍在了林正面前。
“林副局长，这是我们遇到的情况。”王铁山指着图纸上的“石牛背”，“这块石头，起码要多花三天时间，光柴油和机械损耗就不少。如果要上破碎锤，租金加上运费，至少要再加三万块。这笔钱，原来的预算里可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公事公办：“我们是按合同办事，钱不到位，我们可就得停工了。”
林正看着那份预算单，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五十万，听起来很多，但扣除管材、设备、人工，每一分钱都掰成了八瓣花，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应急的余地。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钱的问题，而是问道：“王队，除了花钱租设备，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王铁山摇了摇头：“办法？有啊。用最笨的办法，人一点一点凿。可你看我这队里，就这么十来号人，凿到猴年马月去？再说了，我的人工费可不便宜。”
言下之意，还是得加钱。
林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王队，你让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送走王铁山，林正一个人坐在工棚里，对着那张图纸，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想到了钱广博和牛建国那两张脸。他知道，此刻如果向镇里伸手要钱，得到的只会是嘲讽和推诿。他们巴不得工程就此停摆，好看他的笑话。
求人不如求己。
第二天一大早，林正没有去找王铁山，而是把村支书张望年和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请到了工棚。
他把遇到的困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没有丝毫隐瞒。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王队长那边要加三万块钱，这笔钱，镇里拿不出来，我……我也拿不出来。”林正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村民们一听，顿时炸开了锅。
“啥？没钱就要停工？”
“那咋办啊？这水管子可就修到一半了！”
“俺的娘嘞，盼了几十年的事，可不能就这么黄了啊！”
张望年吧嗒着旱烟，愁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万块，对这个贫困的山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看着大家焦急又无助的脸，林正缓缓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钱，我们是没有。但是我们有手，有脚，有的是力气！”
他走到墙边，拿起一把崭新的铁镐和一把钢钎。
“施工队的人手少，技术活我们干不了，但抡膀子，使力气，我们不比别人差！从今天起，这块‘石牛背’，我们自己来啃！我之前在报告里写过‘以工代赈’，现在，就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干活的时候了！”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村民们，继续说道：“我算过了，这块石头，只要我们村里能出三十个壮劳力，跟着施工队的师傅学，用最笨的办法，最多十天，就能把它啃下来！省下的钱，还能给村里买台抽水泵！”
工棚里一片死寂。让这些当官的动动嘴皮子容易，可谁见过一个副局长，要亲自下工地，干这种苦力的？
林正不再多说，他扛起铁镐，第一个走出了工棚。
清晨的阳光下，他走到了那块巨大的青石岩前，脱掉外套，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背心。他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铁镐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在山谷间回荡。
火星迸射，林正的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坚硬的岩石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他没有停，调整了一下呼吸，又是一镐！
“铛！”
再一镐！
“铛！”
一下，又一下。那个在村民眼中白净斯文的年轻人，此刻像一个最执拗的石匠，用最原始的方式，向那块顽固的巨石发起挑战。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并不算强壮、但异常挺拔的脊梁。
村民们都看傻了。
张望年手里的烟杆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林正的背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猛地把烟袋锅往腰上一别，转身对着身后还愣着的村民们，用尽平生的力气吼了一声：“都他娘的看啥呢！人家城里来的干部都给咱们玩命了，咱们还站着当王八看戏？抄家伙，上！”
这一声吼，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上！”
“干他娘的！”
村里的男人们，老的少的，一个个红着眼睛，二话不说，冲回家里，扛着自家的锄头、铁镐、钢钎，甚至还有砸墙用的大锤，潮水般地涌向了“石牛背”。
刚刚起床，正准备去跟林正摊牌的王铁山，走出工棚，看到眼前的景象，彻底愣住了。
只见工地上，几十个村民，在林正的带领下，已经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相互鼓劲的号子声，汇成了一曲最原始、也最震撼的交响乐。
林正的手上已经磨出了血泡，但他只是简单地用布条缠了缠，继续挥舞着铁镐。一个年轻的村民看不下去，抢过他的铁镐：“林副局长，你歇着，这活我们来！”
林正笑了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也不争辩，转身又去帮着别人扶钢钎，搬运碎石。他没有把自己当成指挥官，而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最普通的民工，哪里需要，他就出现在哪里。
王铁山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他看到一个老大爷，颤颤巍巍地提来一大桶烧好的热水，让大家歇口气；他看到几个妇女，在不远处支起了临时的灶台，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他看到林正因为不习惯干重活，一屁股坐在地上，引来村民们一阵善意的哄笑，一个大婶不由分说，把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了他嘴里。
这一刻，王铁山那颗在工地上磨砺得有些坚硬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工棚，对着还在打牌的工人们吼道：“都他妈别闲着了！把破碎锤的申请给我撤了！所有人，带上工具，去给老乡们帮忙！记住了，今天我们不是施工队，我们是来帮忙的亲戚！”
工人们被骂得一愣，但看到队长那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也都纷纷拿起工具，加入了战斗。
于是，工地上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穿着制服的专业工人和光着膀子的村民们，混在一起，汗流浃背，却又其乐融融。
林正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时而协调指挥，时而亲手搬运。他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人都充满了干劲。
【叮！宿主亲力亲为，与民同苦，极大激发了群众的内生动力与集体荣誉感，民心凝聚，众志成城。】
【获得民心值：+3000！】
【官气值得到巩固，乳白色官气中，隐现金色光点。】
看着系统面板上跳动的数字，感受着周围那股火热的、发自内心的干劲，林正觉得手上血泡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然而，就在他以为最大的困难即将被众人合力克服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擦了擦手上的泥，接起电话，是镇财政所王会计打来的。
电话那头，王会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为难：“那个……林副局长啊，跟你说个事。引水工程第二笔款子，可能……可能要晚几天才能拨给你们了。”
林正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钱不是已经到账了吗？”
“是到账了。”王会计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可是……可是钱镇长今天早上刚下的通知，说为了规范扶贫资金管理，所有十万元以上的项目支出，都必须……都必须经过镇党委会的集体研究和票决。下次党委会，要到下周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