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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李卫民的办公室，总是比别处更安静几分。厚重的红木办公桌后，他正审阅着一份关于工业园区规划的文件，眉头微锁。作为清源县的政府主官，他每天都要面对无数这样的文件，每一个签字都可能影响着数十万人的生计和县域的未来。
吴国栋进来的时候，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怕惊扰了清梦的猫。他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那个牛皮纸档案袋，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紧张。
“李县长，有点关于‘厕所革命’项目的新想法，想跟您汇报一下。”
李卫民从文件中抬起头，看了吴国栋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档案袋，表情没什么变化。“老吴啊，坐。厕所革命的总结报告吗？我不是说了，让办公室汇总一下就行了。”
在他看来，这个项目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前期宣传也做得差不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工业园区的项目，那才是关乎他任期内最核心政绩的大事。
“是总结报告，但里面有个新来的年轻同志，提了个很有意思的建议，我觉得非常有必要让您亲自看一看。”吴国栋没有坐，而是恭敬地将档案袋递了过去。
李卫民略带一丝不耐地接过来，抽出了里面的稿纸。他的目光首先被那漂亮的仿宋体字迹吸引，接着便是通篇华丽又极具气势的行文。
“……这股芬芳，从每一间窗明几净的新式厕所中飘散出来，浸润了古老的村庄，滋养着淳朴的民风，让每一位村民的呼吸之间，都充满了幸福与自豪的味道……”
读到这里，李卫民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不错，笔杆子可以。这种报告，就算拿去市里，也绝对是上乘之作。他继续往下看，当翻到最后一页的“后续工作建议”时，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成立‘模范成果现场体验团’……‘沉浸式’、‘零距离’的实地考察……”
他的手指在“体验团”三个字上轻轻敲了敲，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吴国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县长是喜是怒，官场之上，有时候一步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李卫民没有说话，他将那页建议书拿起来，对着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特别是最后那句——“更要亲身用一用这便捷卫生的伟大成果”。
忽然，他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公式化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欣赏和兴奋的笑声。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李卫民将稿纸往桌上一拍，整个人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看着吴国栋，“老吴，你们督查室，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个鬼才？”
吴国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连忙谦虚道：“是周书记新调来的年轻人，叫苏正，有股子冲劲，想法也多。”
“苏正？”李卫民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这个建议，提得好啊！好就好在，它把我们的政绩，从纸上搬到了地上，从报告里搬到了现实里！”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个来回，思路越来越清晰。
“一份报告，写得再天花乱坠，那也是虚的。可要是我，带着全县的乡镇长、局长，浩浩荡荡地开到村里去，现场看，现场听，甚至……现场用！”他指着那份建议书，眼中闪着光，“这是什么？这是自信！是底气！是向全县、全市，乃至全省展示我们清源县工作成果的最好舞台！”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不可言。一场精心组织的现场会，配上媒体的宣传报道，影响力绝非一份报告可比。这不仅能将“厕所革命”的政绩彻底坐实，更能彰显他李卫民“深入基层、求真务实”的领导风格。
“就这么办！”李卫民一锤定音，“你回去告诉那个苏正，这个建议我采纳了！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给了县府办主任：“老张，马上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所有乡镇长、街道办主任，以及发改、住建、农业、宣传等相关部门的一把手，在县政府大楼前集合。县里要组织一个‘厕所革命’成果现场体验团，由我亲自带队！”
电话那头，县府办主任张文海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县长的命令不容置疑，他连忙应下，心里却在飞速盘算，这又是哪阵风，吹得如此突然？
吴国栋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县长办公室，后背的冷汗已经被风吹干，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暖意。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告，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他仕途后半段的通行证。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县委县政府大院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明天县长要亲自带队，去下面视察厕所！”
“不止是视察，叫什么‘体验团’！还要亲身体验！”
“这是谁出的主意？也太会给领导挣面子了！”
一时间，整个机关都议论纷纷。各乡镇的电话线路瞬间变得无比繁忙。那些确实把工作做到位的乡镇长，接到通知后喜上眉梢，连夜安排人手打扫卫生，准备迎接领导检阅；而那些靠着假报告蒙混过关的，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电话打得一个比一个急。
“喂？王书记吗？赶紧的！让你的人去模范村！把那几个半拉子厕所赶紧弄好！不管用什么办法，明天早上之前，必须能看，能用！”
“什么？来不及？我不管你来不来得及！县长明天要来‘亲身体验’！要是出了岔子，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整个清源县的官场，因为苏正的一纸建议，提前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督查室里，气氛则显得有些古怪。
吴国栋回来后，把县长的原话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最后重重地拍着苏正的肩膀，赞不绝口：“小苏，你这一下，可让咱们督查室在县长面前大大地露了脸！等着吧，这次活动圆满成功后，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
赵立军的脸色比调色盘还精彩，他看着苏正，眼神里充满了嫉妒、不解，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挖空心思也想不出的“妙计”，被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就写了出来？这已经不是能力问题了，这简直像是开了天眼。
王姐则默默地将《新华字典》收进了抽屉，她看着苏正那张依旧平静的脸，心中暗自感叹：这年轻人，怕不是池中之物。
苏正表现得恰到好处，他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和年轻人特有的羞赧，连连摆手：“主任，我就是随便一写，没想到县长会这么重视。主要还是您领导有方，给了我这个机会。”
这番话，说得吴国栋更是通体舒泰。
第二天一早，清源县政府大楼前，前所未有的热闹。
十几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排成一列，车身擦得锃亮，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数十位来自全县各单位的“一把手”们齐聚于此，他们个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九点整，县长李卫民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大楼里走了出来。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夹克，显得既精神又亲民。
他站到队伍前，清了清嗓子，发表了简短而激昂的动员讲话：“同志们！今天，我们不是去视察，不是去检查，我们是去学习，去感受！去亲身体验我们清源县‘厕所革命’的伟大成果！我希望大家，都能把眼睛放亮，把耳朵竖起，更要把心沉下去，真正去感受我们工作的成效，感受老百姓的幸福！”
话音落下，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随后，李卫民大手一挥：“出发！”
车门依次打开，领导们鱼贯而入。车队在一辆警车的引导下，缓缓驶出县政府大院，朝着乡间的方向，浩浩荡荡地进发。
李卫民坐在头车的后排，心情极佳。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今天新闻稿的标题——《从纸面到地面，李卫民县长带领“体验团”检验民生工程成色》。
车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绿色的田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预示着这将是完美的一天。
而此刻的苏正，正坐在督查室里，慢悠悠地擦拭着他那支英雄牌钢笔。他没有去看窗外的车队，但那引擎的轰鸣声，那渐行渐远的喇叭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鱼饵已经撒下，鱼群已经出动。
现在，只等收网了。